宁承轻道:“我年纪太小,爹没像对兄姐那样当面问我怕不怕死,却半夜换衣蒙面想趁我熟睡将我掐死……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手软,后来……”
萧尽记得他说过后来又来了个黑影,不知是谁,就道:“后来你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庄外,段大哥背着你。”
宁承轻摇了摇头道:“那是骗你的,我不但醒着,还听到他们说话,后来的那个黑影是我娘。”萧尽愣了愣道:“你娘?”宁承轻道:“我娘舍不得我,求爹不要杀我。她说我只是染了风寒,身上没有溃烂之处,并非疫病,或许天可怜见不让宁家绝后。我爹说这满庄英雄好汉都自愿赴死以绝疫症,难道他却要为我徇私不成。还说不可心存侥幸,到时疫病传去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我娘苦苦哀求,说我天生体质与常人有异,或许不会得病,两人说着说着,各自抹泪不止。”
萧尽想见当日他不过六岁孩童,听父母谈论自己生死竟能不发一声亦不哭闹,心智已远胜大人,可也因早慧比寻常孩子更懂生离死别。
宁承轻道:“最后终是我娘说服了我爹。她说庄中上下唯独我一人未有病症,此病发作不出十日死,死前浑身溃烂痛苦不堪,如今庄外山间已无人烟,不如将我送去后山林子里,能活就活,不能活亦是天命如此。我爹怕我乱闯乱走下山遇人,想到师兄在庄外,想要托付又怕连累他。”
萧尽道:“你爹想错段大哥,他怎会嫌你连累,怕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你。”宁承轻道:“师兄是待我很好很好,爹要他远远瞧着我,十日后无事才可靠近,师兄却怕我挨饿受冻,背着我在山上找了山洞落脚。他虽从未说过为宁家舍身赴难,但我知道他抱着我在洞中避风躲雨,生火取暖,打猎摘果,其实心意已决,若疫病发作便与我一同死在山林里。”
萧尽道:“还好你没得病,还好有段大哥在。”他心中后怕,若没有段云山,宁承轻一个弱质孩童如何在林中活命,又如何平平安安度过这十余年到今日与自己相见相爱。他将宁承轻搂得紧些道:“从今往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宁承轻笑道:“你不去阎王老爷那里投胎当小狗了?”萧尽道:“等七老八十,老得闭眼蹬腿再去投胎也来得及。这世上许多地方咱们都还没见过,五六十年怕也不够。唉,多亏丁大侠揽了水月白芙这桩麻烦在身上,不知他去了哪里,日后见到需得好好谢他才是。”
宁承轻道:“他多半先要回大哥坟前哭个一年半载,要找他,去那山上木屋管保能找到。”萧尽道:“丁大侠最敬重兄长,几月前你我跪在他大哥墓前磕头认错他也不肯听,为何今日一说就将他说服?”
宁承轻道:“青竹剑客丁以锦对我爹说自己父母已故,身边只有一个弟弟,虽为继母所生,却亲如同胞手足。只是这个弟弟性子倔强刚硬,遇事不知变通转圜,得知自己死在宁家定会上门生事,必须留下书信说明缘由。”萧尽道:“就是那张衣摆写的血书么?”
宁承轻点头道:“他双手生脓溃烂,拿不起纸笔,我爹撕了衣衫让他以指代笔写的书信,我偷偷瞧见,一字一句至今记得。”说着他倚靠萧尽肩膀,将烧得残缺不全的血书逐字背了一遍。当日丁以绣拿出血书与他对质,他明知有误却死守秘密,一来丁以绣正气头上不肯听信,二来怕他听了丧魂落魄,心神俱损。
“余不慎罹恶疾困于宁家,药圣妙手亦回天乏术生还无望。余唯恐死后遗毒三江疫传四方,若累及无辜,余之罪也。今当焚骨于野,扬灰逐风。吾弟以绣,愚兄此身当殁,勿咎旁人寻怨报仇,切记,兄以锦垂死绝笔。”
宁承轻说完,萧尽与他相对无言,抬头望一轮明月,只觉天地无垠星汉寥廓,浮生若寄百年如梦,谁又能躲得过命数,如今能携手在此共饮已是万幸,更当珍惜。
宁承轻道:“我儿时不懂爹娘为何将家人杀了,还要放火烧庄。爹夜里想掐死我,这些年每每想起总是恨他,若非我娘心软求情,我早就死了。他为求大义不顾一切,我也不替他辩白,让他背这毒害武林众道的恶名。”
萧尽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你要真不明白,那天在丁以锦墓前就不会与丁以绣顶嘴。你知道你爹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只是小孩气性,气他要杀你罢了。”
宁承轻忽然将他脸捧住,萧尽虽与他两情相悦,可被他这么目不转睛地瞧着又觉羞涩,忍不住问道:“你瞧什么?”宁承轻道:“我不气他要杀我了,他是心疼我,怕我病症发作得迟,不但要像大哥二姐那般受苦,到时他也不在了,无人能帮我解脱。我爹虽不行走江湖,却身负武功,一个六岁孩童稍一施力立刻就死,没半点痛苦。”他轻抚萧尽面颊,手指在他鬓边绕转道:“如今有了你,我更明白我爹的心意。心里有个爱逾性命的人,是绝不愿他受半点痛苦,也不忍他孤苦伶仃独个儿在外等死。我娘后来说动我爹将我送走,也是他二人相信师兄能如自己一般待我,才下的决心。小狗子,你说得对,将来咱们活就好好活着,活得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