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玄儿要在里面待三天呢!那贡院相公同我讲,三天就是熬人,我做小姨的心痛又怎么了!”戴华箬哭哭啼啼着反驳。
“那也别触霉头!大好的日子。”梁惜月嘴上这样说,可还是让侍婢取干净的巾帕,温水掸一掸,递去给戴华箬,“再说,男儿家不吃些苦,怎么立身?鱼跃龙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虽这么说,可当初儿子考试什么样子,她是清楚的,那时她也是嘴硬,结果见到三天后出来不成人形的儿子,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梁道玄她也当做儿子一般,此刻如何不揪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撑着不落罢了。
“不许再哭了,回去再掉眼泪,没得给玄儿丢脸!”也不知是斥责戴华箬,还是暗示自己,梁惜月压低声音,语气很急。
可这句话没有气到什么正面作用,戴华箬哭得愈发厉害,朝她气急:“那我就是忍不住嘛……”说完竟扑到她身上,连连啜泣,哀哭不止。
梁惜月叹一口气,皱着眉,嫌弃却又不能不管不顾,安排人扶戴华箬上马车,自己也赶忙背过身去,飞快按掉眼角的潮湿莹润,朝贡院大门看了一眼又一眼……
……
考场内,焦灼总是甚于其他情绪。仿佛是犯人入监,戍卫押解众士子入号间,落座后,待主考一声令下,关门挂锁,押封听令,一道道门堵着三面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窸窣阵阵,比吹过树梢的晚夏微风还要小心,那是许多人小心翼翼取出提篮中文房的战战兢兢。
梁道玄摆得快,卷子下来前,分水的吏员添好喝与用的两份净水,他闭目养神,缓缓吐息。
和旁人的紧张不同,他好像全然无有这种焦躁情绪,因期盼考试已有一年有余,雀跃的期待早淹没其他琐碎心境。
就好像磨过千百次的刀,虽说有人赞是绝世神兵,总要试试披荆斩棘,才算实至名归。
看着密封的卷子落在桌上,分发卷子的人沿夹道消失,号间因未褪暑热与铺地干草潮湿生霉的腐朽闷腥也消失不见。
他郑重接过,急不可耐展开,试题半遮半掩之际,忽听一声狂笑。
“考场重地,噤声!”
巡逻的卫戍怒斥。
听声音是自己同一排的考生发出这颤颤的笑,不知惊吓了多少人手拿不稳,隐约有砚台墨盒跌落的响动,然后就是军靴踏地,维持考场秩序的一组卫戍与六位巡考之一抵达事发地,那士子仍旧又笑又哭,似是已经疯癫。
这种情况违反了贡院解试律令,当即刻赶出考场,不予取用。卫戍打开号间锁钥,两人架起癫狂的考生拖走。
众人听得是胆战心惊,梁道玄却继续开卷,心中稍加思索,就想通此刻情形。
倒不是不可能有人骤然被这紧张的氛围压抑的环境逼到发狂,只是可能性极低,更大的可能,是哪个精通信息就是金钱的书肆老板,雇个屡试不第也放弃考试的读书人,看过卷子,立刻背下题目,装疯发癫为的就是被赶出去,将这第一手消息带出本密不透风的考场,书肆印局当场刻版下印,两三个时辰,在帝京的人就能买到新鲜出炉的京畿道解试题目了。
一点点活动大脑的见微知著结束,梁道玄笑着摇摇头,将卷子展开,镇纸压住。
读过一遍,他开始发怔。
这题目……和老师讲得不大一样。
陈老学士说过,解试不考豪语,地方的命题官爱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①的策题,这样的题,容易出现老生常谈,但也便于考察士子的策文之力,如何从微末入手,看似蠡测管窥,实则捭阖纵横,展现行文布局的笔力,又有广度力度的思觉。
再有,若是解试先立了恢弘之题,到省试乃至殿试,要真正出题的大学士和圣上该立策问对什么?
可这次京畿道解试的题目,却非同寻常。
题目问的是:当今天下共有一十六道,各道奉顺圣恩,圣亦安民多年。虽然古圣明君主也常说岁无常稔的道理,可海内之地,终究各地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有些道是岁丰盈,百姓安居;有些道却不能自洽,屡屡荒贫。天下如此之大,于是想要大治盛世就如此之难。一道富而非国富,一众民丰而非万民丰。各道苦心经营,本朝历代圣主也时常调遣人力物力,调平抚弥各道的弊病,却始终不能全然奏效,有时短暂奏效后,一场大灾,所有努力便毁于一旦。造成此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你有什么好的见解和建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