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宫忱沉默了片刻,意念微动,一道辟邪咒悄然凝于伞面,字体苍劲有力,落纸如烟。
“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淋雨。”他手指一点,油纸伞飘向女孩头顶,“撑着这把伞,去找家人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冷静了些许,眼睫上挂着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的家人吗……”
“大哥哥,”她忽然怯生生地喊住宫忱,指了指一个方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带我去找找他们吗?”
“你不怕我了?”
“不、不怕了。”
“那好,”宫忱莞尔,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走吧,快些找到他们,我还要回来等人的。”
“等什么人呀?”女孩犹豫了一小会儿,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中。
“我的……”
宫忱本想说师兄,但忽然想起徐赐安不在身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心上人。”
“心上人?”女孩被他轻轻抱了起来,许是真的不怕了,脑袋趴在他左肩上,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么……”
宫忱站直,说得漫不经心:“骄傲,而不跋扈,漂亮,而又刚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倾慕于他,只是当时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便遗憾地错过了。”
“后来有幸和他拜入同一师门,朝夕相处中,那份心意重新生根发芽。”
“但谁知,阴差阳错——”
“该谨慎时,我冒失了,该往前时,我又退缩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些话,其实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像絮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徜徉片刻,吸足了潮湿和冷气,再回到脑海中时,俨然是沉甸甸的了。
慢慢地,宫忱的情绪受到牵动,声音多了几分苦闷。
“然后呢?第四次呢?”女孩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催他继续,“你终于肯跟她表明心意了吗?”
宫忱忽觉喉咙里卡了根刺。
久久未语。
“………没有。”
他不容易地将刺咽了下去,从喉咙到胸膛,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女孩绝对想不到,想方设法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丧心病狂地掀开他的棺材,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复活他。
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抬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当年,若不是两位道长救了她,她也会同她的家人一样,惨死在岚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她曾遥遥见过一次宫忱。
在群鬼涌入的城门口孤立着。
有人痛哭着告诉她:“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恶鬼放进了城,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记住他的脸。”
“我们要活下去,找他报仇。”
三百多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这张脸,想象着怎么用刀才能让他以最痛苦的模样死去。
如今终于能够实现,她终于——
女孩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般睁大了眼。
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抬起,握住了刀刃末端,一寸一寸地,将刀从脖颈中拔出。
温凉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女孩一脸,连发丝都染红了。
哐当。
刀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形中仿佛有一双手,在缝合着粗粝刀刃留下的可怖豁口。
女孩死死看着那道逐渐愈合的伤口,近乎绝望地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