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怨着姚华音,但与此相比,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最凄惶无助、最痛苦不堪的一幕暴露在她面前,何况被她看见,行云想必也是知情的。
如同一根尖刺扎进内心深处,将她拼尽全力守护的自尊伤的支离破碎,她无力反抗,便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连同对行云如藤蔓般生长的情愫也一并掩盖。
姚华音语气淡淡,“寿谦来过了,在中秋之前,他恳求本城主,说要带你回盛国,我没有答应。”
曲南楼蓦然看向她,神情愤怒又委屈,大声质问,“那又何必同我说起?三年了,我的笑话你还没看够吗?”
姚华音与她对视,短暂的厌恶过后,是同样受制于寿雍的同情。
房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姚华音开口道:“寿谦说你父亲病重,时日无多了。”
曲南楼怔愣了一瞬,双眼黯淡下去,泪水随之浸湿了眼眶。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却越忍越多,如秋雨般成串掉落,呜咽声溢出齿缝。
她抛下仅存的自尊,弓着背,声泪俱下,“算我求你,放我回去见我爹一面,求你……”
这还是曲南楼进府以来第一次开口求她,姚华音沉寂了片刻,语气放软,“曲南楼,你我之间没有深仇旧怨,也并非是我姚华音要把你强留在韶阳,想让我放你回去,绝不可能。你今晚修书一封,明早我派人送到寿谦手中,让他代为转交。至于谢宴,我已经惩戒过他,他今后再也不敢欺负你。”
秋风萧瑟,姚华音站在门口,回望着曲南楼在灯烛下伏地痛哭的背影,掩上门,转身向卧房走去。
前方一排石灯尽数亮着,柔和的橙光冲散了月色的寒,石榴树下,一身素色道袍随着夜风飘摆。
行云右手攥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如灵蛇舞动,搅的风声呼呼作响,石榴树上的黄叶纷飞下落,他时而飞身跃起,时而辗转腾挪,动作轻盈而敏捷。
姚华音驻足看着,回想八年前他在桃林里舞剑的样子,剑锋扭转间削的花瓣零落,他的剑法还和当年一样,劲力十足又灵动优雅,仿佛轻易便能破敌。
月色映在姚华音眼底,闪着柔和的光,有对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怀念,有对眼前人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遗憾,也有对他即将独闯王盘岭,生死难料的忧心。
行云察觉到她回来,忙收了剑法,边抹着脸颊上的汗边笑着迎上来,撞见她复杂难辨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收敛。
当日在清都山上,他用道法压制住内力,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虽然她早已知情,但再次在她面前验证他的欺骗,心里依然憋闷的难受。
行云手一松,木棍掉在地上,眼睫低垂着,避开她的视线,“外面风大,姐姐快回房吧,我去沐浴了。”说完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候着,等姚华音进来后,便往东边的汤池去了。
卧房里烛光淡淡,弥散着一股石榴的香气,姚华音平素没有熏香的习惯,但这股果香气的确让人身心放松。
她四处看了看,墙角的木架上,案几的下层,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榴,有的已经发黑,干瘪的无法食用,但香气依旧。
姚华音撩开珠帘,踏上台阶进了内室,脱下艳红色的大氅挂在衣架上,回头看见圆桌上放在个青瓷碟,上面罩着个用竹条编成的半球型盖子。青瓷碟没有紧贴着桌面,而是用一寸高的铁架支撑着,下面燃着三只低矮的蜡烛。
姚华音挑起竹条盖子,里面是一碟黄橙橙的豌豆糕,还微微冒着热气,旁边放着根一指长的竹签,触之微温。
她用竹签扎起一块豌豆糕又放下,透过珠帘望一眼汤池的方向,踌躇片刻,走出卧房。
汤池里,昏黄的烛光如纱似雾,与水汽交织成一片片柔和的亮点。
行云仰头坐在池中,目光凝在头顶的银铃上若有所思,连姚华音走到身后也没有察觉,直到眼前的光亮暗下去。
行云回头,下意识抬手挡在身前,好在水面有雾气遮蔽,“姐姐,豌豆糕还热着吧,你吃了吗?”他留心着姚华音的神色,还是有些看不懂。
姚华音蹲下身,指尖探进水里搅动,水花柔柔地拍打在他颈下、胸前,雾气随之散开,露出一片清可见底的泉水。
行云手臂遮的更紧,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她,最后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想起那晚又柔又润的触感,和弥散在口中的酒香。
他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又禁不住姚华音的一再撩拨,清俊的脸又红又涨,心神挣扎了许久,终于从温泉里跃步上来,背对着她捡起道袍披上,小跑着回房去了。
踏踏踏的脚步声远去,姚华音靠在石柱上,抬头望着那枚银铃和下面烧焦了大半的鹅黄色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