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山离开营帐,于文盯着自己素白的手发呆,多年不握剑,他手上的剑茧早已被抚平,也不怪越人看低他,因为就连他也免不了看轻自己。
外头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于文缓缓起身,右手摸上门帘,目光落到远处的雨幕上,忽然愣住。
他的心好似活了过来,因着雨中那抹颜色。
雨中有一人着一袭红裳朝他的方向跑来,这场雨下得完全没来由,浇湿了她的马尾,现正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脑后晃荡着。
于文的手紧了紧,没来由地想逃跑。
沈姑娘也是来慰问他的病情的么?
西宥靠近了,她在他面前站定,低着头拧着衣服上的水,他看见她脖子上的巨大抓痕,以及她原来是染了血的白衣。
她再一抬头,他便清楚地瞧见她贯穿半边脖子的伤痕,此刻她的马尾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脑后,她问他:“世子文,带药了么?”声音清泠,与往常一般熟稔。
他眼眶一热,连忙低头掩下异样,转身道:“进来吧。”
“元山呢?”她探头,没找到人。
“出去了。”
于文拿起药箱放在桌上,唤她过来坐下,她把垫子往旁边一扔,大咧咧坐下,她的长裙铺在地上,像一朵散开的花。
西宥眉间有着很明显的疲态,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一如那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能睡着。
那天她是为了太子臻才会这么累,那今天呢?是那头熊太难杀了吗?
于文把金疮药放在她面前,道:“姑娘早些回去洗漱上药吧,现在睡着的话容易着凉。”
西宥早已阖上眼,含糊道:“等雨停了我就走,我好累啊世子文。”
“你怎么了?”于文轻声问。
无人应答,于文垂眸看她,她呼吸平稳,黑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乖巧地停留在她眼睑。
这样一张欺骗性十足的脸,是连太子臻都能骗过去的。
于文无声叹了口气,走去架子上拿起披风盖在她身上,得了她一句抱怨:“压到我头发了。”
他失笑,挑起她被披风压住的马尾,她那可怖的抓痕就露了出来,他的笑容慢慢淡下来。
外头雨声催人长睡,西宥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记忆竟有一瞬的空白,她眨了眨眼睛,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眼前灯火摇曳,暖黄色的亮光包围着她,她不由得舒展神经,这一放松下来,她便闻到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
她眼珠子一转,看到了坐在书案另一头的于文,他只静静地坐着,手捧着一本书在看,却叫她无端以为自己窥得仙人之姿。
外头寒风飒飒,为了她的清白,他不曾卷上门帘。
她再一动脖子,竟发现那股药味是从她脖子上传来的,自己手上倒也凭空多出一个汤婆子来,现正还热乎着,她常年发凉的手心现下烫得很。
她当下心热,却是想笑。
世子文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能长命呢?这贼老天总爱刁难好人。
于是她便闭上了眼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握着汤婆子。
烛火跳动的声音在她耳边无限放大,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挑拨着她的神经,她不是没有和男子独处过。
唯有这次,她难受得紧。
心里如数百只蚂蚁爬过,她无法不去听那翻书声,无法不去想那灯下的人。
她想起他温柔的眉眼,想起他含笑的唇,想起他恼羞成怒的眼尾,临了,她想起他那一声声“姑娘”。
……竟也是那般动听。
她想,她自此山过,一人单骑跨过重山围绕,替他求来这一株铃兰草,倒也不算多事。
这样动听的嗓音,不该止于初秋的。
然后她便想,世子文如此纵着她,可有对她生出同她一般的心思?常言道礼尚往来,她对他生了男女之情,那他便不该独自清白的。
古人曾说:时来易失,赴机在速①,她深谙其道。
于是她开口了:“世子文。”声音仍旧不清醒。
那仙君轻轻应了句:“嗯?”
她便继续道:“雨停了么?”
翻书声顿了顿,雨停了她就该走了。
然后她听见他稍显不自然的回答:“还未。”
虽内力被封,要分辨外头是不是在下雨对她来说却不是件难事,因此她知道外面除了风声依旧,再无其他。
西宥伏在案上,脸正对着地面,低低笑起来,书卷落在案上的声音明显,她料定那撒谎的人必然红了眼角,于是笑得更加开怀。
世子文,我抓到你了。
*
这淅淅沥沥的雨终是停了,夜空高挂着的圆月走出云层,月华下,有人踏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