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盯着他,慢慢地笑了,指尖轻轻敲着案角:“哦?既如此,你可知这般人物,为何至今未嫁?”
赵怀书心口一跳,眼底掠过一丝警觉,却仍温声道:“或许关相志在天下,自觉情字累人。”
皇帝叹了一声,嗓音微哑:“当年朕曾命人替她寻过良配,她婉拒。几年来,朕数次暗示于她,皆被她推辞,偏又日日为国事劳形,眼见她年岁渐长,孤身一人,朕心中不忍。”
赵怀书垂眸,道:“陛下仁心。”
皇帝目光渐冷,敛去方才那点慈爱,缓缓道:“太真不仅没有良配,连个子嗣都无。你说,将来史书如何记她?倒是个难题。”
“怀书,你可明白?”
赵怀书心头陡然一沉,指尖几乎僵住,却还是低声道:“奴婢……明白。”
两人视线交汇,皇帝眼底藏着锋利刀锋,笑意却如暮色薄云:“后世如何去写,显允应当知其轻重。”
赵怀书跪地,缓缓应声:“奴婢……知晓。”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那道青衣身影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躬身退下,背影笔直如昔,却在踏出殿门的一瞬,眼底滑过一抹苦涩。
皇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低笑了,喃喃道:“朕苦心孤诣半生,怎容旁人坏朕清誉?”
小玉不敢作声,只是默默伏下。
殿内烛火烧得愈发炽热,外头天色已暗,远处宫钟低鸣,一声声,敲得人心上发颤。
夜风卷帘,吹乱了案上书卷,翻开那一页,正是《仙经图要》中“万古长存,唯名与利”。
皇帝低头瞥了一眼,忽而冷笑,将书页缓缓覆上:“痴人妄想。”
***
庆安四十三年夏,京城入夏已久,暑气蒸腾,烈日高悬,连宫墙上的砖缝都仿佛渗出了热浪。
御花园一隅,老槐树枝叶繁茂,浓荫如盖,隔绝了半天暑气。
殿外,皇帝坐在一张雕漆太师椅上,藤席铺得整整齐齐,一旁摆着描金冰鉴,薄荷叶浮在冰水上,散着些清凉气息。
小玉悄悄替他摇着蒲扇,扇面发出细微的风声,似乎能带走一丝夏意。
马东站在阶下,规规矩矩,手里捧着一叠奏折,不敢轻易打扰。
阳光透过槐叶缝隙,斑驳洒在皇帝面上,勾勒出几道深刻皱纹。
昔年意气风发的庆安帝,如今鬓发皆白,眉尾下垂,双目昏浊,却仍执政在手,天子威仪未曾减半分。
他忽然仰头,望着高远天光,唇角微动,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唤旧人:“马东,你说……朕是不是,对显允太过不好了?”
声音极轻,却在寂静中落入马东耳中。
马东心头微跳,抬头偷觑皇帝神色,只见陛下目光落在远处,好似透过时光,看见了那年旧事。
他不敢作声,只静静立着。
皇帝又道:“那年,槐花镇下着小雨,泥路难行,左相说,寻到了朕。”
说到这儿,他嘴角浮出一抹苦笑,似嗔似讽,“说是寻到,倒像是将朕逼了个干净。那些人……一个都没留下。”
他慢慢举起手,拈起一片落在藤席上的槐叶,叶脉清晰,夏意正浓。
“……可叹啊,赵家介眉,是朕回宫后,第一个肯同朕说话的人。”
他低低笑了声,像是嗓子里哽着什么,许久方开口,“那年宫里,多少少年公子,贵胄子弟,哪个不是把朕视作灾星,孤魂野鬼,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赵介眉,肯与朕结伴。”
马东垂眸,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心知皇帝此刻心思正乱,却不敢随意劝慰,只小心翼翼道:“陛下与赵大人情谊,世所罕有。”
槐树枝叶摇曳,阳光晃在皇帝昏花的双目里,他眯了眯眼,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少年身影,白衣如玉,笑意疏朗。
“后头,因着实施新法,赵家被李衡徐勉这些人构陷导致抄斩,满门死绝。”他顿了顿,神色缓缓黯下,“独子显允……也废了。”
皇帝静静抚着手中槐叶,指尖微微颤动,半晌才问,“显允走到今日也是不易。”
“你说,朕若再在这样对他可是真的对不起介眉?”
马东心口一紧,低声道:“陛下待赵掌印,已极尽仁厚。”
说完便悄悄观察皇帝神色,只见他神色晦暗。
马东心里猛然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揣摩片刻,小心道,“陛下若觉他恃权自专,收回印绶,不用闲置,或许……也是成全。”
皇帝垂眸,捻着那片槐叶,叶缘在指腹下蜷曲,半晌才低声道:“再看吧。”
这句话说得极淡,像是信口一句,却让马东心里更悬。
夏风吹过,御花园里隐约传来蝉鸣,悠悠长声,似夏日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