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枯槁的手指将案上的《仙经图要》翻过:“太真来了?”
目光落在那熟悉的人影上,像是隔了许多年,才真正将她望进眼底。
良久,他才慢慢摆手:“起来吧。别行这虚礼了,今日召你来,不过想与你说说话。”
关宁便在一旁站了,恭敬而不拘泥,眉眼间有些淡淡笑意。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摩挲声。
片刻,皇帝才开口:“朕这些年,常常想起从前,庆安二十一年江南连下的大雨。太真可还记得……”
他语气温缓,像个寻常垂暮老人回望旧日。
关宁轻轻一笑,眼眸里有点温意:“记得,那时江南连年大水,长安城里的雨也下个不停,不少花都推迟了开。”
皇帝低低笑了声,抬手虚抚几下:“是啊,那时天下皆乱,哪管什么花树。”
“那时想着这江山,总得有人收拾。”
皇帝起身直接坐在了台阶上,下得小玉赶紧上前搀扶。
他摆摆手,拍了拍旁边。
“这些日子朕总觉得之前都像在做梦一般。”皇帝叹了一口气。
关宁笑着坐在下一级台阶,神色温和道:“的确像做梦一般,但陛下大能,把这梦实现了。”
“陛下说到做梦,臣想起臣幼时常做一个梦。”
皇帝偏头看她,眸光藏着些兴味:“哦?什么梦?”
关宁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衣角,缓缓道:“臣幼时常做一个梦,梦里,四海无战,户户有书,百姓夜读而眠,晨耕而起,学子无门第之别,梦里街巷安宁,孩童嬉戏,书肆林立,无论贫富男女老少皆能入学,百姓安居乐业。”
她低头笑了笑,似有点不自在,“臣那时不知真假,醒来时常怔怔发呆,想着世上竟有那样的地方?那是在哪里?”
皇帝听得出神,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这天下,岂有如此好事。若真有,也要千秋万代,十世九主,断断续续改上百年,方能成形。”
“是啊。”关宁抬眸,眼底清明如水,语声缓和,“所以臣知,这梦未必是臣能见得了的。臣只求臣在世之时,能多做一点,哪怕只是铺下几块石,后人走得容易些。”
她语气平静,却胜过千言万语。
皇帝盯着她,许久方慢慢道:“太真倒是个聪明人。”
关宁:“臣愚昧。”
皇帝听罢,叹了口气:“朕年岁大了,心中常恐未竟之志。昨夜观星,心神不宁,想着若能长生,或许尚可再推上数年。”
小玉听到这话,险些捏皱了手中衣角,悄悄看了关宁一眼。
关宁却只是静静坐着,神情温和,道:“陛下,臣以为长生不过虚妄。世上之名,非靠年岁延续,而在于所行。”
“陛下盛名,留盛世之基,便教后人颂之不绝,胜过千岁之寿。”
末了她又补了句,“臣倒想下辈子快些开始。”
似是感慨颇深, “若是能早早入了梦中的时代,臣定会马上翻看史书,看看史书可有臣的名讳,看看世人如何评道臣。想来这是一件极其开心的事情。”
她语气极轻,像是一句寻常叙话,却让殿中一时寂静。
小玉偷偷看了眼皇帝。
烛火跳动,映得皇帝的眸色幽深,关宁这字字落在他心头。
他闭了闭眼,沉默许久,才道:“太真说得倒是令人向往。”
忽然他低笑了声,眼角皱纹堆叠,倒真像个老了的老人,“好,好,朕果然没看错你。”
关宁见他心绪略宽,又想劝慰几句,劝他莫再翻那些炼丹旧册,世事本如此,凡人岂能逆天,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
君臣二人又多了一些往事,气氛一时温暖而静谧。
关宁起身告辞,临行时,皇帝忽然唤住她,目送她行至殿门,声音沙哑而意味深长:“太真——”
“你做得很好。”
关宁回身,微微一笑,行了一礼:“陛下厚恩,臣不敢负。”
人影渐行渐远,殿内只余皇帝独坐,他静静看着那扇未曾关上的殿门,神色晦暗莫测。
殿内气氛缓了些,烛光映得他面容苍老,眼神却愈发明亮。
过了片刻,他吩咐小玉:“去,把赵怀书叫来。”
未及一炷香,赵怀书便快步入殿,仍是一袭青衣,神色温润,却掩不住眉宇间隐隐疲惫。
他向上行礼:“陛下。”
皇帝淡淡看着他,目光如同老鹰在看猎物,藏着多年无人能解的深意,忽而笑了,他目光落在赵怀书身上,缓缓道:“显允,你觉关相如何?”
赵怀书心头微颤,面色不动,道:“关相清正廉洁,心怀苍生,敢言敢谏,陛下治国得此良臣,乃社稷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