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锐立在村中,身上裹着旧衣,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一夜老去。
他手中紧紧攥着药布,身后跟着五个面色苍白的大夫。
个个脸上都罩着草编口罩,衣衫上斑斑血迹与药渍混杂。
进村不过半月,五个大夫已有两个病倒,一个卧床高烧,剩下的二人,靠着一口气在死撑。
齐锐望着面前这个破败村庄,心如刀绞。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有人染病,初起不过咳嗽、发热,旋即浑身紫斑,咽喉溃烂,腹泻不止。
死人太多,草席裹着埋都来不及。
甚至瘟疫最开始的时候有人就病死在泥泞路边,尸体发胀生蛆。
昨日清晨,齐锐亲眼见一个老妇坐在村口,怀中抱着死去的孙女,呆呆望着天光,整个人早已麻木疯癫。
他命人封井,熬药,通知其他村寨煮沸饮水,却依旧止不住疫情蔓延。
病号一日日增多,死者一具具拖去山后一同火葬,后山那里的骨灰已经堆的很厚了。
几个大夫夜夜守在药棚,手边药方换了一摞,还是压不住。
齐锐看着这小禾村,若再无人援手,这个村,怕是要灭了。
就在四月初八,春雨绵绵的黄昏,一队车马疾驰而至,十余名太医带着大批药材赶到。
领头的女子一身素衣,鬓发拢起,眼眸清冷,此人正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的关宁。
关宁踏入村口时,就看到瘦骨嶙峋的病患蜷缩在破败的茅舍下,村道旁枯井干涸,水洼污浊,惨叫声此起彼伏。
齐锐迎上前,见到她时,险些红了眼眶,月余的死扛,连长安是否有人记得这疫区,他都不敢去想。
现在终于来了救命的人。
“齐县令辛苦了。”关宁望着齐锐瘦削如枯木的脸色,语声温和,眼底却藏着波涛暗涌。
齐锐早已瘦得脱了相,面色灰败,却仍咬牙坚守在疫区。
他身后仅余的两名太医,双目血红,手腕纱布缠裹,皆是连日救治染病者留下的痕迹。
“充州境内瘴疫横行,水脉不清,旱情方歇,污秽沉积。幸得陛下还念着我们,若不是你们来了,这里怕是此地要成为人间炼狱。”齐锐低声道。
她没有多言,立即接管村中医棚,调配药材,设置多个不同的隔离区域,将轻症者隔离于村外,重症者集中医治。
当晚,她带着太医院的几位主事太医,顶着血腥恶臭入村,亲自诊治病患,熬夜督煎药汤。
齐锐和剩下的两位大夫本欲跟上。
关宁一眼压住,劝他们歇息,被:“你们现在必须去休息,你们若不撑住,小禾村只会继续多几个病患。”
几人听后,面面相觑,终是应下了此番好意。
连夜,关宁命人将白日划分的隔离区简单修筑,又将污水水源挖沟疏导,下药封井,施放火灰。
翌日,一纸布告贴满充州各处,严令煮沸饮水,违者杖五十。
齐锐亲自派人持药入村,一一派发,百姓见状,方觉天子果然念着民命,纷纷跪地感恩。
小禾村的惨状也逐渐缓解。
数日后,重症者虽未尽愈,但感染人数终于不再暴增,整个村落仿佛从死地里硬生生扯回一口气。
正值四月廿八。
山雨初歇,夜色浓重。
关宁立于医棚前,望着天边隐隐星光,心头压着如山沉重。
就在此刻,一封快马加急的密信送入小禾村村外,再由村口的站岗的小吏送至她手上。
她拆开来看,字迹娟秀沉稳,正是莫云华手书。
【秦婆忠勇,兵法谋略皆上乘,幸得关大人举荐,我等彼此皆女子,值此乱世,终不负同袍情谊。安南初战大捷,剑南安定,道安复稳。然此地盘根错节,七年前胡越之役,多有古怪。我偶查军书,见当年调兵路线与军备统计账册多有出入,似有人暗手掩饰。】
信纸微微泛黄,墨迹沉稳不浮,隐隐透着她的锐意锋芒。
关宁看着那一行行字,指尖微颤。
她知莫云华此去剑南道,正是孤身涉险之地。
良王、右相皆盘踞于此,暗藏杀机。
如今她能一战定安南,更敢翻查七年前旧账,已是虎口夺食。
关宁沉了沉心,提笔于灯下回信,字迹清晰利落:
【剑南之地多险,是良王、右相盘踞数十年的根基。世人皆言良王温雅仁厚,实则毒蛇藏于笑面,务必慎之慎之。小禾疫病渐平,幸有县令带领五名大夫死守,后有太医院太医尽心,遂暂且稳定,然疫区残破,民命堪忧……盼剑南早安,来日长安再聚。】
她写至此处,略一顿笔,复又添字:
【七年前血债,终需有人清算。】
封好信函,关宁望着手中灯火,心头有些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