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口供,心中一阵无力。
往年雨水适中,堤坝还能承受,可今年连绵暴雨,水势陡涨,本就不够坚实的地基,终于被冲垮,带走了无数人的性命与家园。
户部的账册没有问题,工部的监造也无问题,可江南西道的百姓,才是最无力的一环。
她看着口供,轻轻闭了闭眼,呼吸微沉。
她去分水县,她看到东乡村的账簿,审讯了分水县县令,她明白了松吴江堤坝冲毁的根本。
江南各县,每年赋税沉重,灾情之年更是难以支撑。
——百姓不是不知大石筑底才最为稳妥,可他们吃不饱,如何搬得动?
——他们知道松吴江水急,可他们背负赋税,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又如何敢在堤坝的表面动手脚?
他们能做的,唯有省力,唯有在地基之下悄然换上小石,盼着风调雨顺,盼着来年无灾。
然而天命难测,谁也未曾料到,今年雨势如此之重,松吴江终究是吞没了一切。
她的指尖抵住眉心,心底泛起一阵疲惫。
可这还不算完。
她翻开另一份口供。
灾情之后,朝廷拨粮赈济,可灾民拿到的却是麦麸掺米的粮食。她当时便觉得不对,江南富庶,即便地方上贪墨,至于赈济粮食都掺了麦麸?
郎溪灾情这么严重,为何无粮,江南明明是富庶之地,为何现在民生怨怨?
她审讯了宣州、湖州之后,终于揭开了心底的疑惑,知道了宣州、湖州的暗下交易。
他们每年除了缴纳朝廷的粮税,还要留粮为由多收粮税,目的是以防万一,其实所谓多收不过是按照律例来缴纳给江南西道的。
可这“以防万一”并未真正救济百姓,反而成为了灾民暴乱的导火索。
宣州真正发生灾情,百姓翻遍粮仓,发现宣州存粮竟是麦麸掺米,愤怒之下,郎溪县百姓砸了衙门。
可与此同时,朝廷仍然在正常征收赋税。
春季赈给的是麦麸掺米,夏季便要按规矩收稻。
收上来的赋税,又要归还湖州赈济借的粮。
表面上,这一切似乎合情合理,可当她将账册、粮食的流向一并梳理时,却发现了更深的秘密。
这些粮食,并未真正用于赈济,而是成了地方上的筹码,进行粮食买卖。
而所有所得,部分汇入江南道,最终,流向了江南西道按察使,部分流入长安。
关宁的指尖在桌上敲了敲,翻到最后一页口供。
江南西道按察使,掌握整个江南西道的军务,地位显赫。庆安十三年颁布了《州道粮税明例》——军队费用按年初预算拨款,不再增补,地方军费由下属州县赋税填补。
江南沿海,军务吃紧,朝廷拨款有限,可倭寇未曾停歇,按察使压力沉重,地方官也承受不住。
朝廷不知地方军费短缺,朝堂上那些世家也不愿拨款,州县便自寻出路——他们买卖粮食,以填补亏空。
整个江南西道,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
朝廷拨款有限——地方官负担军费——州县买卖粮食填补——百姓税赋沉重,饥荒时无力自救——灾民暴乱——朝廷继续拨款救灾——地方官再次挪用买卖粮——军费仍旧短缺……
如此往复,唯一的牺牲者,是无数饥寒交迫的百姓。
她以为自己在追查一桩贪腐,可当真相浮现,她才发现——这里没有真正的贪官,亦没有真正的恶人。
江南西道按察使,以为这些钱粮来自赋税,并不知是靠卖粮得来;各州知州,不敢上报实情,只能想方设法维持这个循环;而最底层的百姓,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下,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关宁缓缓合上口供,沉默地坐着,许久未动。
——这不是人的错,而是制度的错。
这也是分水县县令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她本以为她猜中了全部,却没有想到只猜中了一半。
他们守的不是人,而是制度!是皇帝的脸面!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地方。
西南道的边疆三城,当初也是用这样的理由,因赋税不足、军费短缺,陷入绝境,最终,导致数万战死,尸骨无存。
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躲避一个问题。
她曾经以为,她所求的,只是保全自身,不成为这场乱世中的弃子。
她以为,她可以置身事外,利用局势,稳步向前。
可如今,她才知道,她想要的不只是自保,而是拯救更多人。
她要的不仅是活下去,而是改变这一切。
她睁开眼,目光沉静而深远。
这不是一局棋,而是天下百姓的生死。
她不能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