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68)
徐程挚不会安慰人，来看裴先也真的只是“看”而已。
“丫头是不是在外面哭？”
徐程挚“嗯”了一声，童雪的眼眶通红，应该是哭过了。
裴先叹了口气，再开口就又是正事了，“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攻离州的时候，赵军的援兵恰好赶到，虽然最后成功拿下离州，但我们也有不小的损失，二哥打算全军休养几天再进攻永安。”
裴先点点头，“永安城少说也还有三十万精兵，而且城高池深，粮食充足，是该好好准备准备，急不得。”
“咱们在繁城开的荒地也不要荒废了……”
“裴先生，”徐程挚没忍住打断他，“裴先生，这些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您好好养病好不好。”末了，又补充一句，“就算是为了童雪。”
裴先张着嘴，半晌，才点点头。
徐程挚见他这样又不忍心了，悄悄深吸了口气，双手握成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瘦弱颓败的老人与那个在会议桌上调军部署挥斥方遒的裴先生联系起来。
“裴先生，你好好休养，待痊愈了便可重回沙场了。”
裴先又点了点头，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好不了了。
皓月当空，除了偶尔的几声马啼声，整个营区一片寂静。
照顾裴先的竹子被帐内的脚步声惊醒，见来人是域王后，刚欲起身行礼就见域王手掌向下压了压，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竹子懂了，于是扭着身子躺着做了个揖，又翻过身接着睡了。域王每日忙完之后不管多晚都会来裴先生这里坐坐，这么久以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裴先听到动静睁开眼，“今天很忙吗？”
徐程域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还好，傍晚的时候练了一次兵。”
“也好，现在围城未攻，赵军的攻防又突然加强，军心容易动摇。”
徐程域一早是准备全军休整几日后再大举进攻永安的，但是西北杨蓁儿部突然来人求援，他只能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增援西北，剩下的兵力满打满算刚够，可此刻之前已经归顺的恒州、苏州、宁州的刺史还有温平的知县突然联合反水带着兵马去保卫永安了。所以，徐程域目前也只能原地等待符州派过来的援兵了。
“嗯，先生怎么还没休息？”
“休息？我这一整天哪刻不是在休息，我现在啊，这每天的盼头就是等着你来说几句话。”
徐程域笑了笑，“先生放心，等战事结束后，我常来跟你说话。”
裴先也笑了笑，又问道：“现在多了这些变故，胜算是不是也有变？”
徐程域不答反问，“先生你说呢？”
裴先又笑了，“我成天躺在这儿哪里能知道？”
“先生说不知道我可不信，但先生不愿意说也无妨，”徐程域顿了顿，“胜算没变，迟早的事。”
裴先似乎松了口气，“好好好，连你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莫名地，徐程域心里一惊，有些着急了，“先生，最多一个月，一个月我们就能攻下永安，你……”不要放弃。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裴先眼角的湿润。
裴先没有说话。
“宫里有太医，等我们攻下永安后，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
裴先笑了笑，“丫头之前就跟我说过，这世间最差劲的大夫都在宫里，我也觉得是这个理。”
“……”他何尝不清楚，可是难道就这样放弃吗？他做不到。
“那我们再去找名医，赵国没有就去别国，总会有的。”
“没用的，再厉害的大夫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啊。”
“可是……”
裴先打断他，“你先听我说，我之前可能没跟你们说过，我啊能算命，只不过是个半调子，我只能给自己算。”
裴先没再看徐程域，而是盯着雪白的帐顶，缓缓道：“我这人命道特殊，出生的那日是个破日，可偏偏命中有五重福，但是五福皆虚，都是雾中花水中月，若想摘花捞月便是有违命道，是逆命而行，结局就是横死。”
“可我是个读书人啊，一个读书人，最大的福分便是考科举得功名，倾尽所学为社稷进言为国家献策，但是如果这么做对我来说却是逆天之行。”
裴先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人固有一死，我不惧怕未知的死亡，但是我害怕那种斩钉截铁等在半道的终结，害怕功业未竞就撒手人寰，所以我懦弱地放弃科考放弃一切机会，游山玩水浑浑噩噩。后来到了永安后，张乔找到我，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了，逃避也逃避够了，自我唾弃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我实在不舍得再放弃了。”
“那次在符州坠马后，我知道我担心的日子要来了，不过跟以往想象中惧怕不一样，我倒是坦然了很多。我的人生算是不幸的吧，可能是老天可怜我，给了我童雪这么个徒弟，前半生自我厌恶的时候，有她能陪着我，后半身现在又遇到了您，也算对得住读过的圣贤书了，我无憾了。”
徐程域隐约知道了裴先的打算，“先生……”
裴先没让他说下去，“不用劝我了，真的，我撑不下去了，我受不了，真的我受不了，受不了吃喝拉撒都要依赖于人的感受，我是个废人了。我知道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在我身上闻到了腐朽的味道，甚至哪一天我连话都说不了了，趁现在我还清醒，就让我有尊严的离开吧。”
徐程域的眼眶红了。
“刚刚说到胜算未变，我这功业也勉强算是及格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童雪。域王，我请求你帮我照顾她。你不要看着童雪傻乎乎的傻乐傻乐的，这丫头以前过得苦，其实我俩都一样，她也是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师徒俩搭了个班子在一起混日子，直到遇见你……所以，域王，我裴先真的很感谢您。”
“不是的，是我该谢谢你们。”
“叫我一声师父吧，我把童雪交给你。”
裴先跪在床边，“师父！”
站在帐篷外的童雪用手死死捂住嘴，脸上涕泪横流，震惊和痛苦让她头痛欲裂。今晚躺下后她莫名觉得心慌，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于是就干脆起床来看看师父，结果就听到了这一段对话。她知道裴先很痛苦，也知道他的身体有如落日正在消沉，她能感受到他的无助、悲愤和痛不欲生，但是即使是这样，她也想自私地留下他，对不起，对不起，师父……
“以前啊，我经常会想自己会是怎么个横死法，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也好，这样也好。这么多年见过人生百态，我知道很少有人能带着尊严走向死亡，能稍微体面的离开我知足了。”
“师父，可是童雪……”
“我知道我的选择自私了，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童雪忍不住冲进来，跪趴在床边，“师父，求你了，不要抛下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裴先想摸摸童雪的脑袋，可是抬不起胳膊，只能用尽全力用手碰了碰童雪趴在床沿的手，“丫头，你看那灯芯。”
童雪不明所以，红着眼睛看向桌上那盏油灯，大概是油不够了，只有微弱的火焰在摇摆，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
“我就是在熬灯芯啊，丫头，对不起了，师父熬不下去了。”
童雪摇头，“不要，不行，不可以！求你了师父，别丢下我求你了！别丢下我好不好？”
裴先偏头看着徐程域的眼睛，“我把她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徐程域点头。
“王者无戏言。”
“王者无戏言。”
☆、大结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心里准备，裴先离开的时候，童雪除了身子歪了一下外并无太大的动静，甚至还安慰旁人说他这是解脱了。
因战事紧急，裴先去世前要求最多只停灵三天，身后事也一切从简。三天后，根据裴先的遗嘱，举行火葬。火葬当天，童雪穿着孝服跪在一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身体紧绷眼睛也一直盯着那根火把。她看到执行仪式的长者举着火把慢慢跟师父接近了，不行，不可以，不能烧她师父，烧了就真的没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下一刻，她便跟疯了一般去抢那根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