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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味热吻(38)

丁俊亚二十七岁都已经拿了世界冠军,退役当教练了,而她呢?

宋诗意看了看他,笑了,指指半山腰的起点处:“我上去了,师哥。”

顶着黑眼圈,拖着病痛缠扰的身躯,她扭头坐上缆车。双脚悬空的一瞬间,她低头看着越发遥远的地面,觉得自己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反而双脚虚浮,踩不到现实。

也许这就是母亲口中的梦。

*

丁俊亚与袁华一人在终点,一人在起点,分别照看队员。

起点处,袁华叮嘱魏光严:“不能急,你现在能稳住就不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魏光严不吭声。

“我知道你背地里加练,每天训练时间都超出队里规定的时长。”袁华看了眼表,趁着最后的时间数落他,“为什么有时长规定?你的身体最适宜练多久,超过多少会有劳损,到达哪个地步会永久性损伤,这些全是这么多年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

“您多虑了,我没加练。”魏光严反驳。

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一道声音:“是吗?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干嘛去了?”

魏光严霍地抬头,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你可千万别胡来。”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这也是关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毕竟他是红领巾少年。

魏光严咬牙切齿:“你他妈——”

啪,脑门儿上挨了袁华一巴掌。

“收心,还有一分钟准备时间,集中精力。”

“……”

“脚太紧了,稍微弯曲一点。重心前倾,着力点向下。”

袁华看着手中的计时器,朝不远处点头示意。助理教练高呼一声,手枪朝上,喊完三二一后,手中一声枪响。

魏光严一身蓝装,面容冷峻,嘴唇已然绷成一条线。乍听枪响,用力一蹬,整个人跃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达瓶颈期已久,也仍是队里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着他,山下的人仰望着他,而他全神贯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冲破束缚已久的桎梏。

在他冲出终点的一瞬间,袁华低头看计时器,暗暗叹了口气。

永远进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吗?

他有点头疼。

一旁却忽然探出个头来,程亦川也看清了计时器上显示的数字,点评说:“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达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华叹气,片刻后,眉毛一竖,揪住他的耳朵,“你还没他快呢,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点评人家?”

“暂时!”程亦川哎哟连天,还不忘强调,“是暂时没他快。”

袁华真想一脚给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进度。”

程亦川本想说“来就来,谁怕谁”,可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与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诗意,眼神一动,侧头嬉皮笑脸:“我压轴,我压轴。”

“你压什么轴?”袁华瞪他,“赶紧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诨,到底还是磨蹭到了后面,眼看着队友一个接一个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诗意身边:“师姐,上吧。”

“你怎么还没下去?”宋诗意看他一眼。

“这不是要监督你吗?”程亦川理直气壮,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起点,慢慢地走了过去。

郝佳还在速降过程中,一身淡黄色滑雪服,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十九岁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赛,无人认得。

那一天,孙健平在后台冲她翻白眼:“瞎紧张个什么劲儿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更没人对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无所谓,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

他说是骡子是马,练了这么些年了,也该拉出来溜溜。

他说快去吧,你爸还在观众席上看着呢,他那么大年纪了,当不了追梦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着看她,说:“宋诗意,你准备好一飞冲天了吗?”

那一年还青涩稚嫩的她,在教练这样半是鼓励半是打击的话里,惴惴不安地坐上缆车,抵达起点。

她的英语烂到家了,基本上全部还给了初中老师,而高中忙于练专项,压根儿没上几节课。也因此,身边的外国选手热切交谈,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感,她却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那,仰头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独的赛道。

孤单感前所未有的严重。

她为自己打气:爸爸在下面看着呢,孙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垫不了底,怕什么?

对,她宋诗意怕什么?

反正一无所有,难道还怕什么失去?没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刚进国家队半年,就遥遥领先、毫无竞争压力的第一名。

想到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来了。怀着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宋诗意登场,那一年的她还穿着一身红装,那是中国队的颜色,是初升红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那个即将圆满的梦。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参加世界级大赛,就夺得了第四名的成绩。即便无缘奖牌,这也是中国女子速降项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况完成这一突破的还是一名十九岁的年轻小将,未来不可限量。

……

往事历历在目,宋诗意深呼吸,将头顶的滑雪镜摘下戴好。

袁华提醒她:“不要急,慢慢来,注意脚下……”

……的伤。

他没有说出口那两个字,但宋诗意会明白的。

后面不远处传来谁的声音:“中期提速啊!”

宋诗意没理会,俯身、用力,全身紧绷,进入了准备阶段。

一声枪响,她朝山下俯冲而去。

多少次从这半山腰往下冲了?数不清了。

十九岁前,她跟着父亲练滑雪,十九岁后,在孙健平的带领下来到亚布力。六年了,她从这里滑下去几千次,几万次,每一日,日复一日。

她知道没有一帆风顺的运动员,没有毫无伤痛就能抵达的光芒之巅,可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二十一岁,世锦赛亚军。

二十三岁,重伤退役。

二十五岁,重头来过。

二十五岁的尾巴上,一整年即将过去,一无所获。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她到底得到什么了呢?

明明戴着护目镜,眼眶却忽地被泪盈满。

十年风雪,十年坚持,今日俯瞰这苍白赛道,才惊觉岁月无情,她空有满身伤痛,却年华虚度。她是梦里人,而梦外,母亲活在那逼仄胡同里,为生计奔波,被贫穷摧折。

为什么不能加速?

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按下加速键,就能跳过这看似不可逾越的悲苦等待,该有多好。

宋诗意满面泪光,被风吹得像是刀子在割,痛得她呼吸困难。

她猛地一咬牙,不顾一切地绷紧了脚踝,不适感在第一时间攫住了她。几年前的十字韧带断裂、左脚粉碎性骨折,成了今日的一切痛苦来源。

它们阻止她登顶,阻止她追梦。

她成了队友眼里或可笑或可悲的存在。

宋诗意咬牙大笑,滚蛋吧,都他妈要多远滚多远。

下一秒,她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弯腰俯冲,膝盖下压、重心下移,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她歇斯底里、不顾一切,把命运交给了这满山风雪。

山下,丁俊亚心跳一滞,不可置信地握紧双拳,满脑子只有三个字: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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