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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风月几时休(9)

作者: 乔树十五岁 阅读记录

“所以,是因为他在对弈时赢了你?”

她却笑着摇摇头,然后捏着棋子,似乎偏头思索了一阵,说,“爹爹,清儿从未丢掉自己的骄傲,但是向来能够征服骄傲的,也唯有骄傲。远舟他,同样骄傲。”

那一晚,她带着凝霜打扫沈望山曾经住过的屋子,在他书房放置画卷的青花瓷缸里发现两幅画。

一幅绘的是夜晚寒山寺的钟楼,画面极为简单,钟楼上立着个白衣的女子,仅仅是一个背影,画旁题了句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创然而涕下”。

另一幅是杜府的一处回廊,画面上的女子懒懒地斜倚在回廊的椅背上喂鱼,题的诗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连那晚告别都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杜若清,此时眼泪夺眶而出,哭到近乎不可自制,她想起,有一次见他画画,她在边上看着,一边讥讽他,“远舟,虽然你的字的确是好,可画画却着实没有天赋,爹爹一世的英明,怕是要毁在你这个不受教的蠢学生手里了。”

可此时,她看着他画上的自己,却发现自己终于开始发了疯的思念他。

她可以嘲讽他所有的画作,唯有这两幅,是他眼里看到的她自己,她不能否定。

☆、09

天启元年六月,黄河决堤,洪水横溢,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淹没下游村县数十个,而幸存者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朝堂上,突发的洪灾令天启帝头痛不已。

而堂下跪着的满殿的大臣为赈灾的问题已经争论不休了三天。

一位大臣提出从国库拨款,下放赈灾。

有人反对,认为从国库拨款开仓不仅成效慢,还会导致国库空虚,于国防不利。

有一位提议从地方征款赈灾,不仅快,又不会影响国库军事粮草储备。

又有人反对,认为贸然征款赈灾会搅动民心不稳,若征款过多,难免劳民伤财,人民怨声四起,于治安不利。

还有人提出,适当向富商大贾多征赋税,以作赈灾之用。

依旧有人反对,道等一层一层地税赋交上去,再由国家拨下款来,灾民该饿死的早已饿死,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伤及农商根基,于民生不利。

沈望山静静跪在文武百官之间,冷眼瞧着。

于这也不利,那也不利,那便看着灾民活活饿死吧。

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回京后,他发现朝堂东林党者几乎占了半数,心中闪过些能够施展宏图,夙愿得偿的欣喜。可慢慢他却发现,每每提及大事,提出这些反对之词的,也多是这些东林党人,他曾经的旧友。

他一度疑惑究竟是他在苏州呆的久了早已识不得官场的变通之术,看不透他们的政治思想,还是那些人,在朝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数年之后,都丢了曾经的赤子之心。

一年间,他与那些少年时曾经志同道合一起谈论理想,畅想盛世的旧友,与曾经相信并且坚持捍卫的东林党渐行渐远。

当天在朝堂上,他一言不发。

当晚,他彻夜未眠,秉烛而坐,伏案写就《谏君疏:议黄河洪灾十策》。

“这封奏疏,你不能献给陛下。”他父亲沈叙站在他面前,平静地说。

“为何,儿的这十策,定能减轻黄河水患之灾情,挽救数以万计的灾民。”

“你可知,你这十策一旦献上,水患难题的确迎刃而解,可却是要把满朝的东林党人得罪个遍吗?你这十策,句句都是要往富商世家大族的利益和血肉上砍,如今朝堂上立着的东林党人达半数有余,你是想与半个朝廷的官员为敌吗?”

“我沈望山,绝不会为保全一己之身而弃灾民于不顾,今日,我若束手无策便罢了,可我明明知晓解救之法,让我冷眼旁观,恕儿子做不到!”

“糊涂东西,”沈叙扬手便是一巴掌,声音也气得发抖,“你如今身上系着的是整个沈家的荣辱兴衰,好啊,你舍身取义,换一个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的名声,你是求仁得仁了,沈家的基业却要尽数毁在你这不肖子孙的手里!”

“爹,儿子不能······”

此时,汝宁公主冲进来,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沈望山见此,忙上前想要把她拉起来,却见她看着自己声泪俱下,“山儿,算母亲求你,上一次你一封奏折,我们母子便五年不得相见,今次,你想想沈家,想想你父亲,他半生谨言慎行,为朝廷鞠躬尽瘁才有了他今日群臣都要敬称一声太师的声名,才有了如今沈家在紫禁城里一点点的根基,如今你一张奏疏,就要它大厦倾颓吗?”

他看着眼前母亲汝宁公主伏在他身上哭泣哀求,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依旧挺拔伟岸却已显露衰老之相,束起的发上已经不知何时多了数根白发。

心仿佛被狠命地拉扯着,痛到窒息。

沈望山跪在地上,对着沈叙和汝宁公主深深地拜下,“父亲、母亲,儿子···知错了。”

随后伸手,把写了奏疏的布帛丢进香炉里。

炉内的火苗迅速舔舐着绢布,升起青色的火焰,沈望山静静望着炉火燃烧,直至火苗将布帛燃烧成灰烬,直至火焰再次在香炉中归于平静。

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死掉了。

此后数月,沈望山闭门谢客,称病不再上朝。

除东林党外,还有齐、楚、浙等党派的朝臣纷纷上门以探病为由,行拉拢之实,沈望山皆婉言回绝,随后,依旧称病。

千里之外的苏州城,杜府。

杜珗约文之勉品茶,席间重提了杜若清和文宣翊的婚事。

“仲璞,今日我瞧着若清,神态举止都已是个大姑娘了,宣翊今年已及冠,我看这婚事,是该好好考虑了。”

文家与杜家,皆系苏州名门,世代交好,而到了杜珗与文之勉这一代,文之勉工书,杜珗善画,在苏州更是传为佳话。

而杜珗这一代,杜家嫡系便只得这唯一的女儿杜若清,于是为延续文杜两家百世的修好,杜若清刚满七岁之时,杜珗与文之勉便为她与当时九岁的文宣翊订了亲事。

当时这件事虽是当做玩笑在某次宴席上随口说起,但两家之主却都对此事上了心。

此次文之勉旧事重提,意图明显,便是希望两位小辈及早定下亲事,因这一年,文宣翊年满二十,行了冠礼,而十八岁的杜若清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事后,杜珗与杜若清谈及婚事。而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清儿,沈望山已经离开将近一年,这一年你不是在屋子里窝着画画就是写字,爹爹总要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考虑。”

“爹爹你多虑了,”杜若清看着杜珗有些着急的样子,笑了,柔声道,“清儿终究是要嫁人的,与辞修哥哥的婚事是文杜两家早有的默契,清儿不会不明白。”

“你能如此想,爹爹就放心了。况且少时你与宣翊的关系一直是很不错的。”

“只是,清儿想求爹爹一件事,我与辞修哥哥的婚事,能不能再等等······”

杜珗露出疑惑的表情,皱眉看着她。

“清儿嫁到文家必会做个好妻子,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可是,这两年,清儿还想做做自己。”

杜珗最终答应了杜若清的两年之约,只是先与文宣翊订婚,两年之后,再结鸳谱,修两姓之好。

☆、10

于是天启元年三月,春暖花开,桃花灼灼,文宣翊与杜若清定亲,此事在苏州一时传为佳话。

六月,黄河水患肆虐,朝廷却迟迟拿不出救灾之策,千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杜若清在苏州城外遇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正躺在几具尸体之间,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徘徊在生死边缘。

她抱起那个孩子,骨瘦如柴,轻的像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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