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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风月几时休(8)

作者: 乔树十五岁 阅读记录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揽过她的肩,抱住她,颤抖地、用力地抱住,就这样,好像抱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时间都停住。

他放开她,她看着他笑,说,“远舟,我不难过,真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清儿,我只是想抱抱你,不为了安慰,不为了告别,什么都不为,只是简单地想抱着你而已。”他想。

她转身,继续凭栏远眺,她的眼神看向缥缈的远处,连声音也突然变得遥远空灵,“我的母亲名叫谢清,字惜澈,对,就是我名字里那个清字。她出生名门,是南阳谢家长女,父亲年轻时游学至南阳遇到我母亲,他们相爱,当时的谢家,其煊赫威望是杜家远远不能比的,我曾经问父亲,母亲的那个谢是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父亲说不是,可是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可以想见当时的谢家在南阳的声望地位,可是我母亲当年还是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义无反顾嫁了我父亲,当时,其实真的是下嫁。所幸我母亲与父亲一直都是琴瑟和谐的,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她无子,”说到这里杜若清的神色仿佛忽然悲伤沉重起来,“他们成婚多年,上天却始终不愿意赐我母亲一个孩子,所以当她终于怀上我的时候,才不顾大夫当时她的身体虚弱的劝阻坚持把我生下来,她实在太想抓住当母亲的机会,后来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血崩而亡,她是我的母亲,可我从未见过她,我从不过生辰,因为我的生辰便是她的祭日,或者说,是我的降生,带来她的死亡。我并不难过,因为我对我的母亲并没有那种深重的感情,我对她仅有的一些了解,全部来自于我父亲。可是远舟,你知道吗,杜若清,我的姓氏来自于父亲,名字来自于母亲。母亲走后,我就是父亲身边唯一能陪伴他的人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走,我也从未想过离开苏州。”

“好。”

很奇怪,他们总是在该悲伤的时候突然平静下来,好像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告别。

“清儿,为什么这次生辰想到这儿来?”

“你就要走了,我想让母亲看看你,”她侧头看他,他立在她身边,一如初见时的骄傲挺拔,立如芝兰玉树,“我十二岁那年生辰的前一夜梦见母亲,她让我生辰的时候到这儿来,她说想见见我。然后我们便特意到寒山寺为她做了场法事,当时,我也站在这儿,凭栏远眺,我相信她能看到我,今天她见着你,也会很开心吧。”

沈望山却已经震惊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五年前,寒山寺,东边高耸的钟楼,夜幕下孤独萧条的背影。

他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出其不意,可其实在漫长的五年里不止一次露出马脚,而他却居然毫无察觉。

“远舟?”

他方从震惊中回过神,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头,语气依旧温和,“照顾好自己。”

杜若清却觉得,此刻他看着她的眼神有铺天盖地地动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在他的眼底翻滚汹涌。

“其实,我还记得你说我不温柔、通达、恭俭,也不够心思精微,通透明智。”

“这么记仇?”男子声音里有浅浅笑意。

“嗯,”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装出生气的样子,“所以后来赌气把那些书悄悄都看完了。”

“哦?那我怎么没发现,你有比之前更温柔、通达、恭俭了?”男子故意逗她。

“可能是我领悟能力低下,至今还是得不到你所说的精髓,”女子沮丧地说,“本来想让你记住我端庄柔美温良的样子,现在想来,果然还是有难度。”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清儿。”

男子伸手,月亮不知道什么就已经悄悄升起来,高高的洒下凉凉的夜色,他想摸摸她的脸,月光下,她的脸颊像是染上静谧的光泽,她眉眼低垂,唇角弯弯,细密的睫毛轻颤,美得不似凡间的人,他的手伸到半空顿了顿,又转而拍拍她的头。

第二天他便启程回京,城门口挤满了送行拜别的官员,与来时的萧条早已不同。

沈望山和杜珗拜别,依旧以学生之礼。

拜别所有人,他像是寻找什么,回头往来的方向深深的望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不再回头地踏出城门。

阿青在身边轻轻地说,“公子,杜小姐还没来,你不再等一等吗。”

“她不会来的。”

他记得昨晚他们告别的时候,她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远舟,保重。明天你走,我不会去送你,现在,就当是告别了。希望明早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过了沨江。”

“公子,或许沈小姐只是赌气,她那么喜欢你,你再等一等,说不定她就来了。”

“她不会赌气,如果是清儿,她说不会来送,就是不会来送。”

就像是她说她不会跟他回京,就是不会回,再喜欢也不能改变。

何况,他也那么喜欢她,还是会毫不回头地离开。

杜珗和谢清的故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一别或许经年,或许永远不会再见。

☆、08

杜珗从城门送了沈望山回府,在清风水榭见到杜若清,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杜珗静静地看着女儿,五年间,她从十二岁爱撒娇耍赖的少女长成十七岁亭亭的样子,几乎全是沈望山的影子。而今天,他离开,她的脸上却找不出丝毫悲伤难过的表情,一直以来他看着他们相处,近乎冷眼旁观,他不是不喜欢沈望山,他只是一眼就望到了他们两个的结局。

“爹爹,你回来啦。”杜若清的脸上没有刻意堆起的欢笑,也没有强行掩饰的悲伤,平静得一如往昔。

杜珗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看着她。

“其实我知道,我与远舟,爹爹并不欢喜,不是他不好,是他再好,都不是清儿的福气。”她抬头笑了笑,看着杜珗,笑容里突然多了一丝了然的智慧与沧桑。

“清儿,你或许知道他曾求学于国子监,曾先后任博士、司业,后因太子被刺案被贬黜。可你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师沈叙,母亲汝宁公主曾是神宗最为宠爱的女儿。”杜珗顿了顿,看着她,“所以你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我的确不知。不过爹爹,你错了,”杜若清脸上确实有一瞬露出惊诧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她的脸上又恢复如水般的平静,却有苍白“远舟他迟早会离开,从他随便写下苏轼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跟他的父亲和母亲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还是沈望山,只要他心里还有那些可笑的兼济天下的念头,他就绝不会呆在这独善其身。”

杜珗被她这些话怔住,他看着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女儿,看着她用仿佛通透洞明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出“都不是清儿的福气”这样的话,看着她说“他会离开,我一直都知道”,觉得几乎心疼到无法抑制了,“沈望山究竟有什么,能让你丢掉所有的骄傲。”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我的棋艺不差,可是跟远舟下棋每每受挫,最初是赢不了,后来却怎么下都是个输。”她的语气依旧轻轻的,像是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其实清儿,你的棋艺远在他之上。”

“嗯?”她歪头作出疑惑的表情。

“清儿,你七岁就能绘出《思琼园》全图,把《周易》六十四卦里的变化之术演绎得出神入化,沈望山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你每每与他对弈之时,这颗心都不在棋盘上,起初你自恃棋艺了得便轻视对手,才让他有机会侥幸平局,后来你越来越想赢,弈者的本心被胜负之欲吞噬,是而每一局棋局,还未下你便输了。”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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