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姑苏风月几时休(7)

作者: 乔树十五岁 阅读记录

那天,她被杜珗禁足在屋子里思过三日。

出来之后,他们都再不曾提起,关于京城,关于朝堂,关于东林党。

她依旧叫他远舟哥哥。他依旧温润宽厚,待她宽纵温和。

可他们都晓得,有些隔阂,不能消弭。

她清楚地知道,他会离开,迟早。

“远舟!”

她突然出声,沈望山正执着枚黑子要落下,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惊,那枚黑子从指间掉了出来,落在棋盘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浩瀚星海,眸光灿若星子。

他在她的目光里无处躲闪,突然咳嗽了一声,捡起那枚棋子,落在正确的地方,然后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要输了就耍这种花招,可是没有用的。快下,快下。”

杜若清“蹭”地从石凳上站起来,膝盖却不留神撞到石桌上,疼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立刻俯身去揉伤处。

沈望山见状也忙过来,替她揉揉膝盖,一边训斥,“动作那么大做什么,也不小心些。”

“远舟,我并未与你玩笑”她直起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本该有的气势,被这一撞全没了,“还有,这局棋,我输了,你考虑考虑。”

说完她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出水榭。

只留下沈望山一个在水榭发着愣。

☆、06

接下来的几日,沈望山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杜若清也再没有主动去找他,只是日日吩咐凝霜送信给他。

信也就罢了,沈望山不知道杜若清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情诗,一日一日从不重复地抄给他,他觉得他看着那些东西有些头痛。

直到有一日,杜若清身边的紫衣侍女像往常一样给他送信,他以为又是一堆从古至今,东拼西凑的情诗,展开却发现纸上仅仅两句。

“远舟,你喜欢我,我晓得。”

他看了失笑,心想,她还是这么自负的一个姑娘。

第二句,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来自《乐府》,与她前些日子送过来的五花八门,情义缱绻的诗词相比,这句实在太过朴实,可他看着纸上她跟着他学了三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笔迹,却突然觉得自己输给她,一败涂地。

午后,她坐在书房里看书,看得很是烦闷,却见他推门进来。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

“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练字?”他径自走到她的书桌边,“信上那几笔字写得实在不堪入目。”

“我觉得还好啊······”她轻轻地底气不足地说道。

“把今日的字写了,就带你出去逛逛。”他替她把书收起来,展开一张宣纸用纸镇压平。

“远舟,你是···真的?”她听到他的话,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却又有几分紧张与不确定。

“什么我是真的,”他噗嗤笑出声他拍拍她的头,然后认真地说,“真的。”

接下去的日子,仿佛是要消耗挥霍掉他们这辈子所有的好时光。

他们赌书泼茶,游山玩水。走遍苏州城里每一处茶楼店铺,尝过每一种茶点,听过茶楼里说书先生每一段老掉牙的故事和“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踏遍城外每一处山峰溪流。

杜若清觉得,她的人生再不能比这些日子更快乐了。

杜珗听到若清告诉他,她与沈望山的事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严肃地沉默。

像一个局外人自始至终冷静自持地,看着事情不断发展,直至走到最后那一步。

可最初,杜若清实在太快乐,根本不在意是否得到父亲的祝福。

☆、07

时间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两年的光景匆匆而逝。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紫禁城里先后发生两件大事。先是万历帝朱翊均驾崩,谥号神宗,太子朱常洛继位,然而同年八月,朱常洛得病,九月初一便突然驾崩。廷臣大哗。

据说光宗病后曾先后进服宫廷医生崔文升所进泻药和鸿胪寺丞李可灼自称的所谓“仙方”,才致病势加重,最终不治。而首辅方从哲还拟旨赏赐李可灼,这更激起了群臣的激愤。光宗崩后,国本之争再次提及,东林党人多次上书弹劾郑贵妃夺嫡,而郑贵妃有时任首辅方从哲的支持,两方相持不下。

僵持之际,早就淡出朝政多年的太师沈叙却突然向以郑贵妃为首的政治集团发难,支持东林党人扶持光宗皇长子朱由校继位。沈叙虽远离朝野官场多年,但始终受神宗敬重,在朝中门生拥趸者无数,加之又有汝宁长公主的背景支持,在朝势力依旧很大。

在太师沈叙和东林党人的支持下,朱由校摆脱郑贵妃等人的挟制,于九月初六即位。改当年八月之后为泰昌,次年为天启。

而京城所发生的一切变故交锋,明枪暗箭似乎都被隔绝在苏州城外那条沨江之外,一点都没进到沈望山的耳朵里。

直到那道命他回京复职并且擢升他为国子监祭酒的圣旨到来。

朱由校即位后,再次启用万历年间被罢黜排挤的东林党人,而沈望山更是因沈叙和汝宁长公主的的关系得到天启帝格外的优待。

他跪下接旨的时候,神思恍惚,仿佛这五年的贬黜不过一场意兴阑珊的梦,悲喜皆空,他从正九品的苏州学正一跃而成从四品的祭酒,国子监第一人,他却并没有拨云见日的欣喜,心中只觉可笑,朝廷的晋封当真竟这般儿戏。

身旁站着恭贺他升迁的地方官员站了一屋子,脸上全是谄媚逢迎,一时间他又从人人避之不及成了人人歆羡巴结的对象了。

随着那道圣旨一块儿来的还有父亲沈叙的家书,催促他尽快返京就任。

那一天,正好几月初十,第二天便是杜若清十七岁的生辰。

回到杜府的时候,他特意选了绕开清风水榭和濯惜阁这些有可能会遇上她的路走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天上午,她还扯着他的袖子求他带她去城外的山顶看日出,他还记得她说,“远舟,我并不是喜欢日出,我是喜欢看日出的时候我们心中的那种感觉,觉得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有无限的希望。”

所以他在听到那道旨意的时候,有一瞬,脑海中的确有闪过敬谢不敏的念头,他的确有那么一瞬动摇了,为了她。

然而,只是一瞬。

可是他还是撞见她。

她远远地站在那儿,朝着他微笑,他竟有些不敢走过去。

“我要走了,清儿。”他闭了闭眼,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知道啊。”她向看着他,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叫他看不出她的一点难过,“远舟,你能这样告诉我,我很高兴。”

“清儿,你会跟我去京城吗?我娶你。”

“我不会跟你去京城的,远舟。”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说,语气里也没有故意赌气的意味,异常平静地就像在说她不喜欢吃胡萝卜一样。

他没有再劝她,气氛突然变得沉默压抑。

“远舟,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吧。”他的声音有一丝喑哑,眼神飘向其他地方,不敢在与她对视。

“远舟,多留一日吧,”她低头,扯扯他的袖子,声音轻轻地说,“明天是我的生辰,陪我去趟寒山寺吧。”

“好。”他拍拍她的头,声音依旧沙哑艰涩。

第二天傍晚时分,她拉着他爬上寒山寺高高的钟楼。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扶着围栏,向外看,傍晚的风很大,飞扬了她半绾的长发和一袭的白衣。

她在看山,而他在看她。

沈望山在她旁边静静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半明半暗的光彩,眼前的她似乎正与他心中某个影子缓缓重合。

“娘,清儿来看您了,”她看着外面重重的层峦叠嶂,突然轻轻地说,“今天,我还带了个人来看您,他···他是清儿喜欢的人,他很好,您就放心吧。”

上一篇:天下娘子最大 下一篇:淡磨明镜照檐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