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长陵(166)

她一字一句道:“越长陵为付流景挡过多少刀与剑,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谱,他们一起喝过多少酒,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之战……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者……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他?难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谊,比不过三日的春光浪漫,镜花水月?”

符宴归一凛,长陵嘴角微微一弯,这笑意中既有讥诮,更是浓浓的悲哀:“你说了这么多过去,没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军,那些被雁军杀害的泰兴城百姓……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对误杀‘季子凝’的悔恨……”

长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还有情,你的血,可还有义?”

符宴归的目光空落落地从暮陵剑上回到她的身上,脑海中蓦然闪过许许多多与越二公子相处的画面,那些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隐有雷鸣,长陵眉睫不动,不知怎么,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颤意,语气却淡薄地像一道风:“你可还记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过的誓言?”

他的身形极轻的颤抖了一下,“记得。我说,‘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与天诺,与地诺,誓将此生以酬知己。

“你记得就好。”长陵一字一顿道:“付流景,天不报你,我来报。”

下一刻,锋利的剑破膛三寸而过,伴着“滴答”“滴答”两声血溅地面,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符宴归抓着剑刃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想伸出手去触摸她,却只差一毫,碰不着。那双俊儒无双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涌出口的除了淋漓鲜血再无其他。

这一个刹间,长陵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在问:你爱过我吗?

下一瞬间,剑锋迅速抽离,他终于还是阖上那一双不甘,一屈一软,栽倒在血泊之中。

长陵没再看他,她左手握着鞘,右手持着剑,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来的风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时,她假装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着一个魔教妖女杀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来,就将他揪到海崖边,吓唬着要把他丢入海里。

然而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牛皮壶,喝了一口酒道:“死前酒一壶,足以醉浮华……”

诗没念完,酒壶被她一脚踹入海中,他心有余悸望着崖下海,轻咳了一声,道:“……尽倾江海里,馈饮天下人。”

长陵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冒着风雨赶来吕碧琼的身影,她看到倒在门前的符宴归惊叫了一声,忙冲上前跪在他身旁,看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整个人难以置信地一震。

吕碧琼喘了两下,抽出腰间的刀,疯了一般往长陵扑去,只一招,就被一剑挑开。

长陵用剑指着她的鼻子,用越二公子的声音,道了一句:“吕碧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的刀还是毫无精进。”

吕碧琼双目圆睁,暴雨洗尽剑锋上的血,露出了暮陵剑本来的光芒,她开始发起抖来:“二……二公子?”

长陵冷漠的收剑入鞘,不再多看她与木屋一眼,孤冷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

*****

这一场无端风雨,好似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长陵出了竹林,在望不清路的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终于如愿以偿一剑报了仇,心中既无快意,也无悔意,唯有一丝孤意涌上心野。

从今以后,任凭岁月漫长,人来人往,再不会与此人有相见之期。

这时,宽敞的街道上隐隐传来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有官兵高声喝道:“符相遭人刺杀!刺客尚未出城!快!分头搜!”

听到几拨士兵来势汹汹离她越来越近,长陵的手按在剑柄上,退身于窄巷之中。

今日此举过后,符府是回不去了,然而复仇之路却尚未渡尽。

金陵城不能呆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士兵们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缓缓抽鞘而出,就在她意欲杀出重围时,忽然有个脚落地之声自她身后响起。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沉肘一挥,忽然听到那人飞快说了一声:“是我。”

她回过身,一身蓑衣挡不住他眸中的光亮。

叶麒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一零五章 :归来

屋外骤雨不停, 狂风吹得窗“叭叭”直响, 雨水沿着屋檐哗啦啦流下来, 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叶麒坐在外卧上的炉边,等了片刻,看一道倩影自屋内徐徐踱出, 立时拾起一块宽厚的方巾罩在她头发上, 替她擦干发上雨珠,道:“快到炉子边上烤烤火, 淋了这么久雨, 要是湿气入体,就算不生病,以后上了年纪, 还是有妨碍的。”

长陵被他拉倒炭炉边排排坐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蓝衫甚是合身, 道:“你的寝屋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女人的服饰了?”

“自然是为你备的了,上一回你在我这儿泡过汤泉之后,我就觉得肯定还有下次。”叶麒一手仍在替她擦拭头发, 叹气道:“总不能老让你穿我的衣裳吧。”

“那有什么不行?你不是说过了,你连命都是我的, 还……”她分明只想说句俏皮话, 可是自安溪镇一别, 心潮几经起伏,尤其是今夜承受了太多难以承受之重,连乍然重逢, 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伸手搓了搓微酸的鼻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拿的。”

从方才带她回府,到此刻相对而坐,她都是脸颊苍白,强行支撑的模样,一句“想哭就哭吧”几欲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笑道:“当然能,不过谁让你比我矮呢?你总不想衣尾拽地的走吧?”

熟悉的调闹,熟悉的不正经,熟悉的安心。

长陵听了一笑,看他气色尚可,又伸手搭住他的手腕,只觉得这脉息比之白日在弘化宫时恢复了不少劲力,心头不由奇怪,忍不住问:“当日在安溪镇,到底发生什么事?”

叶麒被她冰冷的手刺的一激灵,反手将她的手拢到自己掌心里取暖,道:“在安溪镇时,我出了钱宅没多久,半途中遇到了符宴归……”

那夜,符宴归所带的一帮高手朝叶麒逐渐逼近,只是堵住了他逃生的去路,并没有真正痛下杀手,继而,符宴归以一招出其不意的寒冰掌袭入他背心,再以寒冰指封住他周身大穴,将他带回皇城。

叶麒对长陵道:“寒冰真气以冻人魂魄闻名,他又封住了我的穴道,太医署的陈列书又是他的人,如无意外,我恐怕得在床上躺上一段时日,不需要久,熬到我自己宿疾病发,也最多就是一两个月的事。”

这一点长陵也不是没有想到,她只是有些不明白符宴归此举的用意。

叶麒看她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道:“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早想杀我,为何不直接下手,用这样的方式,就不怕留下什么隐患?”

长陵点了一下头。

“荆无畏才死,虽然对外宣称是意外,但荆氏一族自是不肯轻信的,倘若我也死了,贺氏和荆氏自然而然会把矛头全部指向他,在稳固荆家兵权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处在那样的险地当中的……”叶麒道:“所以他得利用你回到金陵,所以哪怕是他悄悄将我埋了,你也不会配合他,相反,只要稍作一查,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他不就又多了你这么个敌人了?”

长陵微微收紧了手指——符宴归一心弄权算计,他能做出这些事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他如此步步为营,筹谋十余年,却心甘情愿的死在她的剑下……这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