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脚!我这就回去!”
她掉头,转身就跑。
高峤慌忙追。
“阿弥!”
萧永嘉在她身后,忽然唤了一声。
“你站住。阿娘告诉你不叫他再见你的缘由!”
洛神停住脚步。
“阿令!”高峤转头想要阻止。
“阿弥大了,不可能瞒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带着她转身,双眸落于她的面上,凝望了片刻。
“阿弥,李穆是为英雄魁首,却亦野心勃勃,心怀异志。”
“于你阿耶,怎能容他?”
“于阿娘,他若不肯以你为重,阿娘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绝路?”
……
洛神彻底惊呆了,整个人陷入了吃惊、伤心,愤怒,又难以置信的境地里。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堵得几乎将她心口爆裂。
她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双眸通红,却流不出半滴的眼泪。
“阿弥!你莫这样!你若难过,哭出来便是!”
母亲抱住了她,抚揉着她的后背,焦急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响起。
良久,洛神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透了出来。
她双眸圆睁,目光却失了焦点,茫然地从面前向着自己投来担忧惊惧目光的父母的面上掠过。
“阿耶,阿娘,我想一个人处一下,你们莫来烦我……”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转过身,朝外而去。
……
洛神没有想到。
之前的相处,也没有机会能叫她知道。
李穆温柔强勇的一面背后,原竟也隐了如此睚眦的骁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应对是真,则阿耶说他心怀异志,乃至乱臣贼子,也是丝毫没有过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为北伐。
于朝廷而言,乱臣便是乱臣,没有丝毫可以开脱的余地。
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
父亲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门庭之下的女儿,怎能妻与乱臣?
这个道理,无需谁来告诉,洛神也一清二楚。
而来自母亲的那一番转述,尽管,她已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难当。
面对母亲叫他做的选择,李穆竟弃了她,便如此离开了。
在屋中,在床上,洛神用帐子密密实实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没有下地。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泪洗面,哭了睡着,醒来又哭,直到倦了眼泪,就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醒来,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该有多好。
倘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当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安排,就那样嫁了过去。
她开始怨恨那个名叫李穆的人。
对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没有迁怒。
但是数日之后,当她终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样子之时,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阿娘眼眸红肿,泪痕犹见。
阿耶双目凹陷,神色憔悴,两鬓仿佛骤然又多出了几丝华发。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继续去怨恨他们,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娘,他们做的事,哪怕叫她伤心难过气愤,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无奈之处。
他们是爱她的。
倘若她有了生命危险,阿耶阿娘一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用自己性命去换她平安的。
这无可置疑。
她当体谅他们。
始作俑者,为当初强行娶了自己,乱了她心,今又弃她而去的男人。
幸而,如今她脱身,也不算晚。
他走便走了,当梦一场。
最后,洛神这般劝慰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过了下去。
转眼,从李穆离开算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时令也入了暮春三月。
兴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无事。草长莺飞,春风骀荡,正当游目逞怀,及时行乐。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觞之会,在乐游苑里举行。
这一日,高许陆朱,建康这些最为显赫的门阀和依附着他们次等士族、门生以及弟子,齐聚在了台城北的乐游苑。
名为曲水流觞,春日雅乐,实则是建康门阀贵族圈的一次关于门庭和实力的暗中显摆较量。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并无很大的变化,依然是高、许、陆三家为大,但和去年相比,显然又有些不同了。
高氏依旧为大。去年虽因联姻寒门蒙了羞耻,但根基深厚,加上李穆巴郡一战,天下扬名,高氏真正的实力,不可能因这场联姻受到多大的实际影响。但与陆家,确实几乎连表面和气,也是难以维系了。
相比之下,许氏倒意气风发。尤其最近,随着关于兴平帝身体不妥、高峤也有意退隐的传言在暗中流传,作为太子舅父的许泌,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成了下一个可能取代高峤的人,身价水涨船高,今日众星捧月,笑声不绝,也是在所难免。
这样的场合,高峤需要露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一体山墙为隔,乐游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里,便是女子们祓禊游玩的地方。
陆脩容早几日,给洛神送来了一信,约她当日同去,道许久未曾见面,有些念想。
昔日闺中密友,如今日渐疏远。
洛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怅,她既主动邀约,自己便是再无心绪,也不会拒绝。
这一个月来,萧永嘉更是担忧女儿抑郁不乐,原本就想叫她出去散心,借此机会,这一日,亲自护送女儿过去。
洛神坐于牛车之中,抵达了乐游苑。
苑外,那条足能容四五辆牛车并排通行的车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车玉舆,奴仆如云。
长公主的车,在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直接从大门入内,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萧永嘉亲手替女儿戴上幕离。
洛神随母亲下车,改坐肩舆,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入了西苑,到了一名为“飞羽”的馆舍。
此处属于萧永嘉所有的私业,故不见闲杂外人。虽可听到隔墙不远之外的阵阵嬉笑之声,但周围却花木环蔽,十分清净。
洛神便约了陆脩容在此见面。
陆脩容比她来得要早,已在等着了。
和好友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骤然重聚,洛神低落了多日的心情,这才振奋了些,脸上露出笑容。
叙了几句,陆脩容又笑着拜见萧永嘉。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露笑,也是松了口气,知她两人应有私话,自己不便在旁,叮嘱人好生服侍着,自己便出去了。
洛神和陆脩容坐在窗畔。
洛神隐隐听说,陆脩容的丈夫有些才名,却生性风流,故见面后,不敢问她婚姻。
或许是心照不宣,陆脩容也没有提及半句关于洛神的婚姻之事。
她只叹气,说洛神瘦了,又回忆早几年,两人一道来此时的欢乐情景。
说了些话,她便拉了洛神的手,两人出去,来到了那条桃花溪畔,取了罗帕垫在溪边石上,一起坐下,望着面前飘着片片粉红桃花的清溪流水,缓缓穿过山墙,流向了对面的东苑。
一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阿弥,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便是在此处,你在溪头,大兄在溪尾,隔着山墙,一箫一琴,共联东风引的情景……”
“一晃眼,竟就这么些年过去了……”
忽然,陆脩容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
洛神抱膝不动,视线落在水面的几片桃花叶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许久没有陆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陆脩容沉默。
洛神转脸看向她。
陆脩容慢慢地转头,望着洛神说道:“阿弥,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你帮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