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道深蓝色的身影陡然站起了身来,不留给旁人半点反应的时间,快步之下,竟是冲向了离其仅有五六步之遥的一根大柱!
“咚!”
沉闷的巨响传遍四周,如此之大的响动,甚至让人很难相信这竟是血肉之躯以头颅撞击出来的动静。
冯霁雯眼见着丁子昱的身形在经过短暂的僵硬之后,轰然坠地。
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抓着和珅的手越来越紧。
猩红的鲜血染红了丁子昱的额头,不过须臾,就让他变得面目可怖。
蟠龙缠绕的金柱支撑着威严的金銮殿,那一声嗡鸣之后,依旧巍峨不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高云从到嘴边的一句‘拦住他’都不曾有机会喊出声。
血流的也很快,浸透发辫,从脑后快速蔓延,掩住了身下金銮殿内表面光洁的大理石地板,鲜红的颜色向外浸染间,仿佛它的主人一般,在倾尽全力地、想要尽可能多地改变些什么。
殿中陷入混乱。
太医还没赶来,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断绝了气息。
尸体很快便被敛走,鲜血还未来得及冷却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可亲眼目睹过的每一个人,犹觉得眼前是猩红的。
这,正是丁子昱想要留下来的东西。
……
这场破先例的廷审,固然跌宕起伏,然激烈之余,收尾并不明确。
皇上没有下定论,无人被定罪,只命人重新将和珅收押回天牢,对外的说辞则为:疑点颇多,着三司依律详查,一旦有新的线索与进展,需立即禀报。
事关重大,如此处置亦算合情合理。
可挑上了这条担子的三司却是犯了大难。
皇上半字未提景仁宫,只说要详查,可按着眼前这等进展,到底要如何查?
没有人能摸得透皇上的用意。
只听闻皇上彼时离了金銮殿之后,径直起驾去了景仁宫——
龙颜大怒,嘉贵妃被问责,景仁宫在狂风骤雨之下,还累得一名奉茶的宫女被活活杖责而死。
“说是万岁爷问了贵妃好几遍十一阿哥可知情……贵妃死死不肯松口,执言称是从未做过构陷他人之事,一直在喊冤呢……”
毓秀宫内,宫女低声地说道。
和静一声冷笑。
“只管喊罢,喊得多了,说不准皇阿玛便真的信了。”
她语含讽刺,却不知讽刺的是嘉贵妃,还是皇上。
“十五爷现在何处,可打听了?”她按下方才的话题不再提,转而问起了永琰。
“已差人去阿哥所里问过了,说是十五爷自用罢午膳,便一直在御书房里陪着万岁爷。”
和静听罢微微皱眉,略有些许担忧。
皇阿玛正在气头儿上,小十五这个时候还在他跟前晃,可别晃出什么麻烦来。
她护弟心切,而下一刻,眼底的神情却松了松。
她都忘了,小十五早已不比从前了。
如今的他,可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要谨慎聪明上太多太多。
他们都变了。
她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又怎能不变呢?
579 塑料父女情
“派人留意着些,待十五爷回去之后,便让人报过来。”和静望着窗外渐渐发红的西方,定声讲道:“到时本宫再去拜见皇阿玛。”
宫女虽不明白她去面圣为何还特地要与十五阿哥错开,但还是恭敬地应了下来。
此时的御书房中,不单有十五阿哥永琰,另外和亲王弘昼也在。
他与皇上之间的兄弟关系颇算亲密,今日在府中听闻了廷审之上的变故后,立即便进宫来了。
整整一个多时辰,乾隆只是批阅奏折,并未开口说话。
永琰在一旁读书,弘昼则也闭口不言,只伴在一旁,因鸟笼子和烟斗也交给了太监看管,没了打发时间的乐子,没坐定多大会儿,就打起了瞌睡来。
这是他的常态,永琰见怪不怪,皇上也并不怪罪。
直到一阵咳嗽声将他给惊醒过来。
“皇上。”高云从连忙递上温热正好的茶水,劝道:“您歇一歇。”
乾隆接过茶水吃了两口,长吁了口气,这才看向坐在下面的弘昼和永琰。
“今日廷审上的事,都听说了吧?”他这是在问弘昼。
弘昼刚清醒过来,眼神还有些迷糊地点了点头,遂摇头叹气说道:“要臣弟说,那个举人也忒荒唐了……”
丁子昱在金銮殿上撞柱自尽一事已经传出宫外,会惹来怎样的议论不说,单是史官手中的那杆笔,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见在自己当政期间的史书上留下这样的事件。
“你除了避重就轻还会什么?”乾隆看了他一眼,便倚在龙椅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休憩。
弘昼嘿嘿笑了两声,道:“其余的真相尚不明朗,也轮不到臣弟来指手画脚不是?总归臣弟今日过来,为得也并非是与皇兄议事不是?”
他无意朝政之事,能说出这番话来亦属正常。
乾隆一时没搭理他,待过了好大会儿,复才又开口。
“永琰,你有什么看法?”
永琰想了想,方才说道:“儿臣同五叔想得一样,真相尚不明朗,不敢妄下定论。”
“什么不学,偏学他那身趋利避祸的本领。”乾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讲道:“小小年纪竟也不愿说真话了。”
永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试探,连忙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乾隆抬手揉了揉眉心。
帝王疑心本就较重,尤其是近来之事更让他下意识地事事去揣测身边之人的想法与动机。
弘昼看出他的紧绷与倦态,想了一想,出言说道:“一件案子如果没法儿判,有个最笨的法子,那就是将两方的说辞都仔细地听一听,听得多了,多琢磨琢磨,总能琢磨出不对来……不如皇兄将和珅召来再细问问?”
乾隆摇了摇头。
“朕就是听得太多了。”
身边的声音太多,说什么的都有。
他道:“朕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听。”
很难想象这话是由一位皇帝说出来的。
弘昼苦笑了一声,自然也清楚他也只是说一说而已。
“这案子虽说总归还是要判的……”弘昼又劝道:“可这如何判、何时判,最后不还得全凭皇兄做主?”
他意有所指,乾隆也听得分明。
他自然知道自己做得了这个主。
他贵为天子,做得天下人的主。
可做得好还且罢了,做得不好,固然无人敢说他错,但暗下如何讨论、后人如何评价,却定如倒戈之势。
他倒还没有自大到目空一切。
“换作你来做主,要如何判?”他随口问道。
弘昼讪笑着说道:“臣弟无治国之才,自是答不上来。皇兄倒不如考一考小十五——”
乾隆微睨着眼睛看向永琰。
永琰看了一眼弘昼,见他冲自己抻了抻眉毛。
“儿臣以为……”他似有几分犹豫,却还是说道:“应当依傅恒大人生前所请,暂免冯英廉羁押天牢之苦,赦其回府养老。”
乾隆问的明显不是这个。
可永琰仿佛没有听懂一样,闭口不提景仁宫与和珅,反而是为冯英廉‘说情’。
乾隆起初只觉得小孩子心思单纯,可其后一想,眼神却是略微一动。
眼下宫外定是众多纷纭。
原本冯英廉既定的罪名忽然有了转变,虽未经证实,但其不幸在牢中患上呆癔症的消息却已传遍。
所有的人都在等朝廷给出一个结果,一个表态。
再看向永琰,乾隆眼中便多了一抹探究。
待到掌灯时分,弘昼与永琰才迟迟离开了御书房。
外面有些冷,弘昼拢紧了鸦青色的披风,转头对永琰说道:“小家伙,你倒学得越发机灵了。”
二人走后,乾隆也未在御书房久待,眼见天色已晚,便回了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