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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134)

我尊重她的决定。

这五年来,世界各地又有了新的战争。如此一看,她的那篇初序倒是历久弥新了。哪怕二十年后,都无需增减。

罗俊峰

203X年9月1日

于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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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三】

出版十八周年纪念版

麟子李宋之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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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我母亲宋冉女士的编辑兼策划人罗俊峰先生联系我,希望我为《白色橄榄树》二十周年纪念版作序。我只是个二十一岁的理工科学生,和书中的萨辛差不多年纪,没有写作天赋,也没有文采。说起来是没资格给书作序的,但罗俊峰先生说让我写写感想。

“写感想”,听着像命题作文。对哪一件事的感想,还是对所有事的感想?罗俊峰先生没有给范围,我也琢磨不清楚。

很多人说这是一本关于战争的书。要说对战争的感想,没有经历过的我觉得为难。尽管总有国家和地区开战,但对我来说,那是太遥远的事。

虽然我父母身份特殊,但我的生活和普通小孩一样,并不会对战争这问题有什么天生的觉悟。

我的幼年是在江城乡下度过的。人生最早的记忆来自于我父亲。我依稀记得一两岁时的画面,是一个黄昏。他抱着幼小的我从落着叶子的田埂上走过,他的手臂和胸膛是我幼年记忆中最温暖坚实的依靠。

一旁的母亲亲了我的额头,叫我:“小阿瓒~~”

父亲就笑:“要把这小家伙弄醒么?”

我当然没醒。父亲的怀里温暖又安全,我舒展了手脚,搂住他呼呼大睡。

说来奇怪,母亲总爱叫我小阿瓒。大概是因为我和父亲长得太像。

我人生最初的老师是我父亲。他教我读书认字,带我放风筝,抓知了,钓龙虾,捉螃蟹,种花养草。他说:

“妈妈怕这个,我们还是把知了放了。”

“妈妈喜欢吃龙虾,给她多钓几个。”

“给妈妈摘点花回去。”

更多的时候,妈妈就在身边,

“阿瓒,你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阿瓒,你看小树的脸上全是泥巴,哈哈哈。”

“阿瓒,要不要偷个柚子回去。嗯,不好么?那算了。下次等小树苗不在的时候我们再偷。”

……

后来,叙之出世,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家搬去了帝城。成长时光如同飞逝。一年一年,我渐渐长大,有些事在岁月里却没什么变化。父亲始终是那个温柔的人,尤其对我的母亲。

或许很多人难以想象,但我的父亲母亲没有分离过一天。我父亲身体不好,每月定期就得去医院。大多数时候,他和母亲一起在家工作,或陪母亲一起去工作室。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很爱我的父母,但我也像大部分子女一样,忙着认识世界和长大,并不会那么关注父母的生活和内心。更何况,他们之间也有着我们身为子女无法窥探和触摸的二人世界。

我始终没有触及到父母最深的内心,直到九岁那年。

结婚十周年纪念,父亲带着母亲回江城乡下。我在书房找纪录片时意外发现了母亲未公开的手稿和日记。那天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爸爸要去医院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医生早已束手无策,但父亲一直在挣扎着,为了母亲,为了他骨子里的不屈,也为了他未竟的骄傲和梦想。

也是那一年,战争这个模糊的词汇开始在我的世界里清晰起来。

我开始关注战争,重新读了这本书。幼时读过,只当故事看,觉得很精彩。再次阅读,却有了疼痛的感觉。

现在写着这篇序言,更是悲伤。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个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战争纪念日里,有多少人缅怀了过往,又有多少人关注了战争的幸存者?

写到这里,我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我好几次在街头碰见过流浪老兵,他们落魄,颓败,衣衫褴褛,精神混乱。路人匆匆走过,却没人停下脚步。

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模糊,消失在长河里。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可不会的。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

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可窗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象的征兆。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你来了?”

我说:“是啊,我来看你。”

他问:“你多大了?”

我说:“九岁啊。”

他说:“幸好,那还早。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

我一下就哭了,说:“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

他却微笑起来,说:“小树苗,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就算你受尽磨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冉冉,我后悔了。”

母亲问:“后悔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

“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阿瓒和冉冉结婚了。’这句话里面的阿瓒。”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你要自己好好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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