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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27)【CP完结】

作者: 阿漂 阅读记录

姬允双手扶住他,微笑:“卿代朕坐镇黎阳,也很辛苦。”

顾桓顺着他手上的力度,站了起来。

站着叙一会儿话,便挪驾往行宫去。

雨虽停住,仍有许多后事需要解决。

当先便是如何处置失职官员。

“涿鹿郡守王桢,疏忽职守,藐视君上,有违君令,按律当斩。”姬允扫台下一眼,缓慢地道,“众卿可有异议?”

诸臣面面相觑,又看向顾桓,并不敢轻易回答。

顾桓的连襟郎荣,同样也是疏忽职守,藐视君上,现在也还在黎阳的牢狱里关着。若是王桢被处置得绝不留情,还如何开口去保住郎荣。

姬允也看向顾桓,道:“顾卿,可有异议?”

顾桓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低头,道:“臣,有异议。”

“哦?”姬允听见自己似笑非笑的声音,仿佛含着带凉的气息,道,“大将军有何异议?”

他的大将军站在御座之下,长身伟拔,拱手而立,端的是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气势。

顾桓道:“陛下难道忘了么,法刑司所颁的《盛典十二律》中,一地若有重大灾祸发生,未及时反应救灾之官员,罚俸三月到三年不等;谎报或迟报灾情,以致延误救灾之官员,处以降职革职之处分不等;因个人救灾不力,以致灾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之官员,则处以革职,拘役,甚或流徙之处分不等。”

“第一,暴雨当日,王桢即修书请罪,未曾迟报甚至隐瞒不报。第二,水患以来,王桢陆续于城内设安民点,从各县调派人手泄洪,丝毫未有懈怠。第三,陛下才从涿鹿回来,当比臣下更是清楚,有陛下坐镇,这场水患究竟止未止住。”

“是以,敢问陛下,”顾桓的声音里,有种他一贯的逼人的,压迫人的气势,他道,“官员若此,何以竟要降下此种刑罚,令天下士人寒心?”

感觉他说得好有道理,几乎就要令人信服了。

姬允有一刻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顾桓的头顶,一种憋闷与气怒涌在他的胸口,夹杂着一丝类似于失望和伤心的感觉。

这个人,这个幼时会帮着自己躲过太傅,溜出宫去耍的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即便曾经一道走过一段,到了分叉口,终于不得不背向而行。

重活一世,顾桓也还是那个顾桓。他先要做他顾家的脊柱。

不欢而散。

姬允沉着脸回到内室,光是想起方才堂上顾桓软硬不吃,石头一样的嘴脸同自己针锋相对,他就太阳穴突突地跳,气得脑仁都疼了。

上一世顾桓死得早,他都快忘了这小子有着能气死他的本事了。

这破皇帝当来有什么用。

找个喜欢的人能被捅死,一起长大的臣子总是要给自己下绊子。每日睡得晚起得早,累得死狗一样,都还有一堆谏臣骂得你一无是处。天灾同他有什么干系,也要把锅扣到他头上,整天被追着下罪己诏,否则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重生又有什么用,世家大族仍然凌于皇权之上,他被缚网中,身处囹圄,无处突破。又因比之上一世多了两分清醒两分不甘,稍一挣扎,更觉窒息。

姬允腹内满腔是被激起的怨气愤懑,李承年小心翼翼呈上来的茶,被他重重掷到地上。

哗啦一声碎响。

恰巧小郎君此时掀帘而入,正正瞧见他这一通发作,足下微顿。

姬允盛怒之中,仍是微微一僵。

他其实算是个脾气很好的帝王,少有龙颜大怒的时候,即便有,他也不大在白宸面前展现出来。他在白宸面前总是言笑晏晏的,上一世舍出脸面,自己装痴卖傻也想哄得白宸开心,这一世为了上一辈子的教训,便不免想让自己显得庄重沉稳些,不教小郎认为自己太过轻狎孟浪。虽则如今两人互表情意,但他总怀着一丝隐忧,觉得或许白宸还未识得他的真面目,又是少年人,心性不稳,情热情极又如何能够长久。

于是更捂紧了狐狸皮,不敢教人发现他的色厉内荏。

他面上不显出什么动摇的神色,心里却在拿捏该以什么样的语气,把这一页若无其事地揭过去。

好在白宸并没有使他太过为难,他走过来,弯下腰来看他:“怎么了,凤郎心情不佳么?”

又牵起他的手捏在手心里,轻轻地揉 捏他的指骨和手心。白宸似乎对这样动物似的亲昵小举动格外有兴趣,近来两人独处时,好像忍不住似的,总要动手摸摸碰碰。

心里因为这亲昵而熨贴,姬允垂目看见对方脸上显然的关怀之色,心中那丝隐忧又能暂时蛰伏片刻。

他回握住对方,片刻,说:“朕为君弱而无能,受人掣肘,愧对庙堂宗祖。”

姬允为君两世。一世昏庸,又兼自暴自弃,索性荒唐了个彻底。二世不愿重蹈覆辙,却已是身陷困境。世上好始尚且难得好终,遑论拨乱反正,直圆成矩呢?

敬帝修的是佛法,却并非真正超脱,世人求缘求法,求的无非是静心安宁,以蒙蔽眼耳,以安稳求存。他受不得苦难,经不起磋磨。他的心境被娇花式的养育养得很低,被高高在上的尊崇地位又捧得很高,遇事先有壮志,若不能即刻解决,便又想着退缩。

还貌似通达地安慰自己,罢了罢了,万事自有缘法,且随缘罢。

他其实很知道自己没有执掌天下,驾驭人心的天分与能力,每遇挫折,他便很想携一人之手,富贵闲人地游尽山川古原。但那一阵消极懈怠缓过去,终究不舍得轻易撒手。权力二字,托举出整个天下,谁若是真正握在手中,又如何能够不沉醉其中,生出迷恋?

这种忧虑挣扎,重生后愈发地缠紧他,被顾桓的阴影一笼,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握住白宸的力度渐重,白宸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反而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说:“凤郎可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置郎大人?”

姬允不答。片刻,神色不愉地嗯了一声。

“大将军怎么说?”

姬允听到他直接问顾桓,便明白白宸是晓得其中关节的,他倒也不意外白宸一介白衣小郎,怎么对朝中局势如此清楚,白氏子弟纵然不入世,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何况还是这位小郎君。

他蹙起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郎荣和顾桓之间,就如同我和顾桓的关系,他能怎么说?”

何况他还未必比得上郎荣在顾桓心中的地位。

“涉案官员多与顾府沾亲带故,郎大人同顾大将军更有姻亲之谊,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将军是绝不能坐视不理的。凤郎顾及大将军,所以不能决断,是吗?”

白宸三言两语道出要害,姬允颜色越发地难看了。

见他神色,白宸突然伸手,用拇指按了按他不展的眉峰。

姬允愣了一下,看向白宸,少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弯出一种温柔弧度,并未说什么,却无端端有种令人心动的感觉。

那心动激起身体一阵颤栗,姬允有些承受不住那目光,他别开了眼,强装正经地道:“若是宸郎处我之困境,你该如何?”

“大将军是国之重器,朝廷重臣,亦是贵族之首,京中贵族莫不以之马首是瞻。凤郎又自小与大将军一起长大,情谊非同常人。凤郎顾及些大将军的想法是情理之中的。”

白宸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神色很淡,提到大将军时,眼中更似有阴影掠过,却又转瞬而逝,姬允全没注意到。

“只是一味地顾及,难免不成了纵容。大将军身高位重,到底是陛下之臣。凤郎顾及大将军,大将军未必就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凤郎既然为人君,当有决断力。有些时候,不可一味地妥协,便是妥协,也需掌握态度和分寸,切勿教人完全将你拿捏住。”

姬允性偏和善,又专研佛法,三不五时要去寺中斋戒,姬允在位期间,别的建树不多,唯独在减严酷律法上贡献很大:免去自前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酷刑审讯之法,又裁撤了先帝专为掌握群臣私下交游谈话的秘密机构,又主张罪分几等,以等级论罪处刑,不至于各州府论罪混乱,发生诸如偷了隔壁家中一只鸡就被判了死刑这样的事……正是因此,上一世他倒得了个仁慈皇帝的名声,全民向佛的风气也是由他带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