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景张张嘴,下意识的看向牧归崖,心道那还不是侯爷的祖母折腾出来的?
“你也是怕了吗?怕女子超过男子!”白芷步步紧逼。
“当然不是!”他本能的反驳道。
“那是为什么?”
公孙景哑然。
有史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词穷。
白芷却笑了,她好似有点儿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必想了,我知道的,我懂的,因为几乎全天下的男子都觉得,读书识字,看尽天下,执掌大权,本该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独特权利。而女子本就该一生囚于后院,相夫教子,惟命是从,允许她们读书已经网开一面,可也不过消遣罢了。”
“因为在你们心里,恐怕也是这么默认的吧:女子永远不会比男子强的。”
这句话好似一击重锤,狠狠敲打在公孙景心头,让他心神俱震。
不错,哪怕他不想承认,哪怕他自诩君子,哪怕他自欺欺人的觉得远比天下人都善待和尊重女儿家,但其实在他骨子里,他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读书本就是男人的事,女人……怎么能成呢?
此时此刻,便是牧归崖也默然不语。
尽管他所想并非公孙景所忧,可他的心思翻滚,看向白芷的眼神中也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神采和情绪,显然受到触动的并非公孙景一人。
“闻名天下的才女少吗?她们的才华就差了吗?一应男子,所谓的书生,就各个都强过她们了吗?”
“不过是为了求学,正经做学问,便是男女同堂又如何?不信,你们且等着瞧,必定会有许多女子的课业凌驾于男子之上!”
说这话的时候,白芷的眼睛里似乎都发着光。
她仿佛已经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在立一道誓言,一道有可能撼动天地的誓言!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公孙景脸上才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天人交战之后,他才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可无论如何,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呀。”
这句话太过残忍,太过残酷,然后他就看到这位方才还神采飞扬到令人不敢逼视的郡主,以及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光芒,瞬间粉碎,如罡风下的薄尘一般消失无踪了。
白芷用力抿紧了嘴唇,两只手死死攥在一起,双眼中飞快的滑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
失望,窘迫,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
近在咫尺的牧归崖简直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助。他前所未有的想要张开手臂,抱抱她,安慰她。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有公孙景在场,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
因为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夫人究竟有何种强大而坚定的内心。
他的同情和怜悯,于她而言,更像是亵渎。
很快的,白芷就重重吐出一口气,掷地有声道:
“我坚信,终有一日,女子也能堂堂正正的掌握权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依靠来自外界的怜悯!”
这番言论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于整整一夜,牧归崖都没有再发一言。
夫妻二人再一次辗转难眠,睁眼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满腹心事的白芷罕见的起的比牧归崖还早。
她刚要起来更衣,牧归崖却从后面抱住了她。
白芷没动,她直觉对方有话要说。
牧归崖将下巴在她面颊上轻轻蹭了蹭,然后近乎虔诚的亲吻她,“会有那么一天的。”
就在昨夜,他看到自己的姑娘几乎在发光!
再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疼惜,疼的心尖儿都颤了。
他太清楚这个姑娘何其优秀,学识、武艺、胆魄,没有一样输给男儿,甚至在国破家亡之际,她没有丝毫犹豫和胆怯,带领一群比她更加健壮高大的儿郎正面迎敌!
牧归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府城告急,他率众匆匆赶回,本以为会看到血流成河、尸骨遍地,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火一样浓烈的影子!
她的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血污,铠甲甚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没一点儿女儿家的娇俏靓丽。手起刀落之间,她依旧在毫不留情的收割着敌人的首级,眼中没有一丝惧色和退意!
那一刻,牧归崖觉得她美得惊人。
挺枪,转身,刺出!
热血冲天而起,隔着血幕,牧归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接到赐婚旨意的那一日,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他不信神不信佛,可那天,他感激上苍,感激漫天神佛!
牧归崖的唇微微带着凉意,像他这个人一样,有那么点儿生人勿进的疏离。可唇与面颊相接的瞬间……
、
白芷怦然心动。
她没有回头,却依旧认真的说道:“渊哥,你的祖母没能做到底的事业,我会继续下去。”
杜瑕让大禄朝女子都能名正言顺的接受教育,而她,就要努力,努力让女子也能享受同男子平等的权利!
哪怕百年之内依旧无法参加科举,但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男子可以的,女子可也以!
便是不能入朝为官又如何呢?
至少她们见识了群山之巍峨,大海之深邃,蓝天之高远!
她们依旧还是那副皮囊,可灵魂已截然不同!
她们的世界将不仅仅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内,将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走出来,主动参与竞争!
待到那个时候,待到男人们既得权益受到威胁的时候,必然会有许多人跳出来打压,可那又如何呢?
她隐约记得曾有人说过,其实历史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倒退,而之所以还保持前进的大趋势,是因为每每都有无私无畏者跳出来,拯救其于万一!
白芷不敢说自己是什么高尚的人物,可她曾经活过,曾经享受过前辈奋斗后来之不易的生活。
如今她重活一世,哪里能甘于寂寞!而眼睁睁看着诸多同胞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此刻,她已定下毕生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
哪怕是死,她也要将自己牢牢钉死在史书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该是日常早上练武的时候, 牧归崖出了正房却没往演武场走, 而是顺着拐了个弯,径直去了客院。
进去的时候公孙景正在读书,见他来了, 便放下书起身招呼。
公孙景先上了茶,这才开门见山的问道:“侯爷可是为郡主昨日所说之事而来?”
牧归崖笑而不语,环视屋内,见十之八、九都是堆摞的书籍,又瞧了瞧被他放在桌上的书,《战国策》。突然问道:“你的字甚是有趣, 谁人所赠?”
一鸣。
公孙景虽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会儿问这个话,却还是回道:“家父所赐。”
公孙景的父亲亦是江南一代有名的才子,也曾进士及第, 只是因种种缘故与上官不睦,不到四十岁就辞官回乡了。
这样性格决绝、宁折不弯的人给儿子赐字, 自然不会是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
“一鸣, 你可知世间之物, 因何而鸣?”
这简单,公孙景很自然的脱口而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牧归崖勾了勾唇角, 没说话。
公孙景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物不平则鸣, 郡主昨日所言未必就不是世间其他女子的心声。若一直满足于现状, 没有任何委屈和不满, 又因何而鸣呢?
公孙景沉默片刻, 问道:“可是郡主托侯爷前来?”
不等牧归崖答话,他却已抢先一步摇摇头,“不,不会是郡主……”
几人相识不久,甚至单从昨天那一场空前激烈的论战之中,公孙景就领会到了那位将门虎女的威力。
那般刚烈而一往无前的女郎,便是有什么话也会自己面对面同人讲的。
想到这里,公孙景抬头瞧了牧归崖一眼,似乎是有些意外的道:“侯爷用情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