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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2)

我母亲生育艰难,我是她第九个孩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当时她第三个儿子刚刚未足月的夭折,听到这件事,就想把这私生子抱来养育。

我父亲勃然大怒,难得的把我母亲数落了一番,大意是你生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才能当我的继承人,这般老妓生的野种,怎么配被你养——从这里大抵可见,我父亲的深情与凉薄,并行不悖。

母亲只能作罢,唤来燕将军,赐了他一枚扣着玉璧的同心结,还赐下一枚玉璋,全压在黄金百两,五百匹正红绢帛之上,满满拉了几车。

燕将军何等乖觉,立刻心领神会,回家就迎了老妓做妾,认了我那私生子的哥哥做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燕玄衣。

母亲对于这个孩子很是看顾,从此之后逢年过节,虽然不好直接赏玄衣,但是大小对燕将军的赏赐就没有断过。

知道这件事的,在母亲过世后,只有我和父亲了,因为燕将军在母亲过世的前一年,便已经战死沙场。

我是被母亲临终告诫,要格外善待眷顾兄弟,无论是以后宫妃所出,还是我这个私生子的大哥。

他死后,关于玄衣的事情就断了消息,我和父亲对于这事儿都不上心,也从未过问过,便也就这么随他去了。

我之所以后来想起来这事儿,是因为宫里、朝堂上张夫人那批手下都明着暗着变着法儿的要我去亲近长华,说身为储君,兄弟友爱最是要紧。有蠢些的,直接比出了伯夷叔齐的典,恨不得我立刻就痛哭流涕的匍匐到父亲面前,辞表退位,把东宫让给长华。

他也不想想,伯夷叔齐可是叔齐让位给伯夷,不是伯夷让位给叔齐。

即便装装样子,我也不想对长华有一丝一毫的亲近。

他们叫我兄弟敦睦,那我就敦睦给他们看,不过,可不是长华。

我想起了玄衣。

我对玄衣没有恶感——当然,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想起母亲嘱托过,再加上怎样也比长华好,便决定,要我友爱兄弟,我就去好好照顾一下玄衣。

我那时候所谓的照顾,也就是找个机会见见玄衣,赏点东西给他,让他在燕家兄弟里耀武扬威一下也就算了。

其实要见他机会也不是那么好找,不过恰好我七岁上应该入东宫署读书,理应有伴读,我就找了个由头,央了父亲,让我自己来挑。

长华出生之后,但凡能抬高我身份的事情,他一概不吝,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准了,发下旨意,按照我的要求,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勋戚世家,凡有子,十四岁以内的,都齐入东宫署,以备太子亲自挑选伴读。

于是我的东宫涌入了乌泱泱一大群孩子。

但是,没有玄衣。

我有些疑惑,后来旁敲侧击,问了洗马,才隐约推测出来来龙去脉——今天来的这一群,无不是家中嫡出子弟,庶出的竟然一概未来,玄衣算在燕家就是个庶子,没有出现倒也正常。

我只能再想办法。

我在这群孩子里随意挑了几个家世丰隆顺眼的孩子,但是还特意空了一个位置出来,打算安置玄衣。

过不了一个月,我终于想出办法,去见玄衣。

四月十一是我的生日,往年一向在宫里过,今年我开始进学,就和父亲说了,在东宫开宴。

父亲下旨,令三品以上勋戚子弟,无论嫡庶,尽皆入东宫朝贺。

我终于见到了玄衣。

东宫开宴之前要先受礼拜,本应该是数百人在正殿朝拜,我受了礼拜之后就席开大宴了事,但是因为我想看看玄衣,便让勋戚子弟五人一组,入内参礼。

大约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随着礼官唱名,我终于见到了玄衣。

他排在燕家子弟的最后一个,恭敬低头,我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瘦弱。

玄衣并不矮,他只是瘦,瘦得厉害,他大我四岁,今年十一岁,看上去竟然比我还要瘦弱一些,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合身,越发显出他瘦得伶仃。

然后他白,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的白,而是不见光的白。烛光熠熠,他的影子浓重的拖在地上,更加衬出他单薄如纸。

他怎么这等模样?我心底诧异,从座位上跑下去,噔噔噔到了他面前,燕家子弟刚站起来,看我跑来,全呼啦一声又跪下,他也跪下,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也没多想,对他说了一句抬头。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他眉眼秀颀,看起来比十一岁的年纪沉稳许多,生得虽然没有多秀丽,好在耐看,但是薄命。

我的哥哥生了一张单薄如纸,端正清雅的面孔。

周围的孩子不知道我怎么忽然跳下来,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玄衣看着我,我看着他发呆,过了片刻,他慢慢俯下身去,额头抵上地面,漆黑的额发堪堪碰到我的靴尖。

他被自己浓重的黑影完全覆盖。

我不知怎的,忽然就转头对着东宫长史说,“我要这个人当我的伴读。”

说完,我一把拽起了玄衣,踢踢踏踏的跑回座位,让他站在我身边。

所有人面面相觑,我不为所动。

4、第三章

赐宴完毕,我让玄衣留宿宫中,和我睡同一张床。

上次三王叔带着一对四岁的双胞兄弟入宫,我晚上偷偷跑去看,一对小娃儿裹着一副红绫被头挨头脚蹭脚的睡,滚成一团,我心中十分嫉妒,便朝他们床单上浇水,第二天起床,果不其然宫女报告,说两个堂弟尿床,被王叔狠狠的揍了屁股。

其实,我一直很想要兄弟姐妹,但是宫里统共就我和长华两个孩子,要我去和长华睡一张床,我大概会直接捂死他了事。

但是玄衣不一样,他比我早出生,是我哥哥,他的母亲没抢过我的母亲的位置,他也没抢过我的位置,而且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他,那就是要好好照顾。

照顾的第一步就是一张床上睡觉!

结果我的计划遭到了阻挠,负责照顾我的李宫正干脆的挡在我的房门口,看我要闯,她直接把我抓起来,带到了一边——这位宫正是我母亲的陪嫁嬷嬷,负责教育照顾我母亲,临终被我母亲托孤,现在顺理成章的来教育照顾我了。在管教我的方面,她拥有最高权力,我的父亲权限仅限于在她制定的惩罚基础上或向上浮动或向下减少,两边均不得超过原数字的五分之一。

她揪我耳朵打我屁股,但是,我喜欢她,她象我的奶奶。

所以,李宫正象现在这样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走,我就乖乖的龇牙咧嘴被她拖到一边。

她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她上来第一句话,不是刚才尚宫教训我的,什么储君当自重之类的,她直指问题核心,对我说,你这样做,会让燕公子很难做。

我呆愣,脑子转不过来:难道我让他做我的伴读,和我一起起卧,不是让他在燕家安身吗?

宫正看我一副呆傻的样子,叹了口气,把我抱到膝盖上,取下我头上的发簪,轻轻揉着我的头皮,我依偎过去,她说:“燕公子是庶子,燕夫人悍妒,他母亲又是个……”她把娼妓二字模糊了过去,“连宅子都不让搬进去的女人的孩子,一下子当了伴读,若他是个骄狂的,以后怎么在家族里立身?”

我听了低头不语,她摸摸我的头,也不说什么,长叹一声而已。

我从她膝盖上滚下来,悻悻然地走回寝殿,看到玄衣端端正正的跪在殿门口,他几乎比我这个七岁孩子还要细弱的手交叠在膝上,苍白得刺目。

他看到我走来,俯下身体,向我深深的行礼。

我蹲下来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伴读,他没有回答,只是伏在地上摇了摇头。

我放他离开。

是的,宫正说得对,此等礼遇,不是为他安身,是为他种祸。

我想不明白,但是,玄衣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