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8)

作者: 泠零 阅读记录

她将自己缩得小小的,倚靠在高大柱宇旁。宋玉这才发现,那个朗声长笑,呼风唤雨的神女,以不过是这样脆落的少女。宋玉便放轻脚步走至她身旁,叹气,望着她闭目侧颜。

他蓦地问:“你是巫山神女,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老师所作《山鬼》有一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她却打断,睁开的眸子静默漆黑,“子渊,你方才所见,非高唐,亦非人间,那是我集高唐与人间之好,为你造出来的一方世界。”

她略微仰眸,天穹中,夕阳残照,俱化作暮雨与微纷的烟雨,柔软与潮湿一同他现在的心境。她望向他,“高唐的朝云暮雨想是你从未见过之美,可这朝云,这暮雨,你在人间哪出亦定能得见。可是我,却只能在高唐,朝朝暮暮,翻云覆雨。”

宋玉恍惚间不安地想去抓住她火红衣袖,却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忍着酸涩的泪意,在没有风声回响的黑暗间大呼:“你去了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一遍遍地呼喊,直至声嘶力竭。

然后,仿佛一切都溯回至开端。

依旧是赤足立在一池微凉碧水之中,宋玉微睁着眼,屏住呼吸,无法言语地望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切。

当泪水模糊了她耀若白日,皎若明月的容颜时,宋玉惊觉,这思念来得如此强烈。可她轻巧地一跃,在他面前展颜一笑时,他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并非逞强,只是心中破土而出,无法抑制的涌溢的快乐。那颗在胸腔里沉寂了十几年,望见墙头,桑叶间那双清亮的眼时,才会不甘寂寞的,微滞的,羞涩的跳动的心脏。

“你去了哪里?”他孩童般笑着哽咽。

她笑着,鼻尖挂着泪珠,她说:“我在这里啊!”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是上元的花灯会上,少女挑着花灯,走在一片绚烂如同夏花的琉璃光彩中。而少年光顾着看她在灯火辉煌中光彩照人的样子,恍惚地松开了手。那少女便如同一只小红狐隐失在人群中。少年惶急地满世界找寻,在千树花开里寻着,借着如星光闪动般的灯影照着,寻了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问:“你去了哪里?”

她便笑了胜过了满眼的合欢花,她说:“我在这里呀!”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动,他伸手,想去抓住她衣袖,却被她轻巧避开。

“我是朝云,我是暮雨,我是高唐,高唐即是我。”她振臂扬袖,高声昂首,泛着笑意的眸子逐渐变得空冷,像是老师被放逐那夜,没有星辉的夜空。

不,那夜他确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坛酒,一棵玉兰,一支被折断的竹杆狼毫,还有墙上那对星星。他难过,那对星星也难过。那对星星泛着泪光,微不可闻地说了声:“你不要难过。”可这话,风声也没听见,被玉兰没在花瓣里,醉得不省人事的他也没听见,连那对星星自己,都以为是个温柔到恍惚的错觉。

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风把那话耳语般送至耳畔,那低声的呢喃还在花影间浮动,可他只敢在花影间装作烂醉如泥。他也想对那星星说,你不要哭,你不要难过。

望见她步步倒退,仍是步步踏着合欢,一样光艳人间,可她眼里的冰冷决绝漩涡般的凝聚。宋玉不再颤动,他望着她,眼底是揉碎的怜爱笑意。

“我愿被你囚于高唐。”

万物寂静无声。风似乎停止流动,水骤停在半空,崖壁间的回声伏于幽秘的谷底,半开的花归于浅眠。唯有她眼中的朝云霞光漫延万丈,如同炽火燃烧。

于是山移海平,四周归于寂静的黑。又几笔勾画出一方小小庭院,庭中一株合欢,由上至下,如同枝间披了丈炽火燃着的锦缎,煌煌荧荧,夺人光彩。树下姑娘蒙着面纱,月白绲红绫的襦裙,闪烁着温柔熟悉的眼睛。

她说:“子渊,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所以我见过最美的人间也只愿与你共享。只是我再问你一声,你是要去寻别处的朝云暮雨,还是同我执手站在这合欢树下。”

合欢花开始熄灭委顿,如灰烬般从干枯的枝头掉落。那方庭院渐渐变得很远,远到那双含着泪的眸子在四周的黑暗都显得模糊难辨。当黑暗吞噬着那人裙角时,宋玉却蓦地向那人狂奔。

他狂呼:“等等我,等我去找你!”

于是那方庭院越来越近,于是他触到她身子暖实,于是他笑了,像合欢盛开的绯红烟雾。

那人亦伏在他肩头低低地笑,手却柔和地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开。他错愕地对上那双含着泪光的眸子,他听见她说,“你能放弃最美的一切,我却不能放弃最美的你。”

黑暗涌上,吞没身上仍残留他体温的那人。

梦醒后,宋玉仍忘不了那双眸子。那双眸子那样熟悉,熟悉得令人惆怅惶惑。眼白如同高岭之上伴着雪莲的积雪,瞳仁却如同墨玉般盈转处温润含光。

熟悉得像是冬日清晨,高墙上那清亮如雪光的惊鸿一瞥。熟悉得像是桑柳河面泛着金光的粼粼水波。熟悉得像是玉兰花间,那纰漏百出的字迹。熟悉得像是无月无星的夜里含着泪光的星星。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余兮善窈窕。”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眼泪在衣袖上洇染开如同鱼儿尾鳍般的渍迹,宋玉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切都有了了断

☆、嫁娶

答应嫁给顾清洛的那天晚上,我倚在床头,睁着眼看了一夜的合欢树影。说来也怪,庭院里种下的这株合欢,已高至攀上墙头,只是从开春到秋末,三季风过,它仍枯枝萧索。

有时觉得它便像宋玉,被我莫名其妙植在心上,由我用心捂热的雪水由指尖滴滴落下。那样缱倦而期盼地喂着它,看着它懵然不知,轻狂飞扬的枝叶,却渴望它还我一树如火燎烧的红花。

我心里有那样一团干净而炽烈的火,它由我那样无知而迷茫的年轻的心生出比得过烈火压枝的合欢花。可兴许宋玉是不爱这火的,我想他更爱雪。在一个静得有些寂寞的初雪清晨,见到他,我便知道,他想就此寂寞一生。可谁又爱我心里这团火呢?我只爱想寂寞一生的他。

从前的我,也想过兴许这一生就这样寂寞地过去了。没有遇见宋玉的姜宜笑只会当立在檐下望雨时,才会突然想,“寂寞是什么呢?”却从来不会想,有一天,自己会需要一个人,需要得近乎本能的渴盼,也不会想,有一个人会需要自己,需要得像自己需要另一个人。

可事实如此,我需要的人,在我目光透过栅栏所及的一片光亮间,翩转一袭白衣,隐入无边无际静得可怕的黑暗。从此我的生命颠沛流离,需要我的人,兴许在明日,就会抓住他要的安定,结束我的无依。可于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颠沛流离。

此后的我,便要独自踟蹰在这颠沛流离的世间,连在父母的庇护下,过那段寂寞而无知的生活也不得,连心中那人初雪般冰冷眼神点燃的干净炽热的火,也临近熄灭。

可怕的是,从不曾遇见过宋玉的姜宜笑,便从不曾遇见过美人,不曾遇见过寂寞,而如今永远失去宋玉的姜宜笑不知道要如何割去眼里那众人平庸间唯一荣光殊胜的那一角,再填补进过去那样的生活。

所以我又想,把顾清洛拉进这样无聊的赌局又如何呢?我相信他的胸中也如我般,有着干净而炽热的火。我的火在初雪中燃气,应当也会在初雪中葬送。那么他呢?他是否也会与我在朝夕无言相对中,渐渐地也就觉得,这样也无甚意思,会不会也就后悔今夜他这番令我无眠的话语,会不会也就如我这般将那团干净而炽热的火生生按熄在胸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