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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11)

作者: 泠零 阅读记录

“姜宜笑,怎么会这样?”他说,“怎么会这样?我在郢都的时候,有多少女子为我望月迎风,泪湿罗帕呢?那些带着女子幽香的,绕着首首情诗的,洒满泪痕的罗帕,我是怎样随意地接过,厌倦时便如何随意地丢弃。只是我烂醉花间时,没有人告诉我,千里之外的鄢城,有个姑娘会教我心里开出尖锐疼痛的入骨甜蜜,让我明知她会拒绝,却仍要把那盏合卺送到她面前去。”

“怎么会这样?”有似是温热似是冰冷的泪钻入我的发间,我缩在他臂弯里,头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倚靠,维护着他被泪水湮没的骄傲。如我一般,盛气凌人却又卑微不堪的骄傲。

把顾清洛掩在红软锦衾间,我才猛然发现,屋内喜烛皆已临近熄灭。我便坐在床沿,像答应嫁给顾清洛的那个夜晚一般,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只余双眼睛痴怔望着烛影。

等到烛火蓦地熄灭,残晓月光便如水倾泻至这骤暗下来的窗内,留一地清影。

很多年后,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我缩在顾清洛身旁,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娘说,女子一生得为一人穿一袭嫁衣,足矣。如今我深以为然,今日,穿着这嫁衣走一天,我太累了。”

然后呢,我对他说,于我,身边人不是心上人,于他,枕边人不是知心人,这般生活本就惨烈,只望他莫要再强求。他沉默闭眼。然后呢,本来还想说很多话的我,弯弯绕绕到嘴边,也只有一句“晚安”。

也是很多年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他当时,睁开眼来,苦笑回了句:“我如何能安。”那夜,我躺在床上,望着月光,心里想的是,我如何能安?

是了,谁人能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谁人能安?

☆、后来

我和顾清洛的生活,平淡得激不起一丝涟漪。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维持着表面的欢愉。我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大爱出去,只喜欢在庭院里看看书,练练字。有时候,我会去找林宛,我们坐在一起,只是静默无言,便也觉得十分安心。

只是在我出嫁后一年多,林宛也出嫁了。她出嫁时,我就在她身旁,我问她:“你可欢喜?”

林宛只说了一句,我便要掉下泪来,“我们嫁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归宿,何来欢喜?”

我竟不清楚当一个女子穿上嫁衣的那天,受尽众人欢宠,而当她褪尽铅华时,她也永远失去了曾经的自己。那些翩跹时光,如歌岁月,都被锁在闺房里,落了灰,再也不会去轻易触碰。

我看着顾清洛一天天变得沉稳起来,他开始经商,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开始变得像宋玉那般冷漠疏离。

我害怕这样的顾清洛,他本该是骑马绕城有着轻薄笑意的男子,他本该是肆意欢歌纵酒豪情的男子,他本该是微倚珠帘吟诗看书的男子。

在一个下了雪的清晨,我轻声对顾清洛说:“今日早点回来可好?”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欢快,愧疚的不能自已。明明是我负了他,可我却像是一个受害者,用行动抗拒着他的亲近。我曾想过他心中那般炽热的火焰会何时熄灭,可我却不知他心中的那团火是我硬生生摁灭的,不论理由,只是不爱。

那晚,我和顾清洛圆了房,我虽不爱他,可我终究是他的妻。两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可也因为在牢房里待久了,我落下了病根。我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我不愿她以后和我一般,爱而不得。

顾清洛似乎又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庭院里,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他会替我擦去额间的薄汗,会在偶然间,轻浅地唤我一声宜笑,待我转过身来,便在我双颊上落下一吻,如羽毛般轻柔。他不会越界,他待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离开,一个空虚的人,害怕另一个空虚的人离开,变得再度空虚,如此可笑。

又是一年初雪,我与林宛拉些家常。彼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而我也和顾清洛相敬如宾,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

我看着林宛亲昵地哄着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宠溺,是真真切切的。可她的眉眼,却再也不似往常那样灵动,里面是被生活磨平的死寂。

我问:“你可欢喜?”

我终究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不欢喜。我只是用我的怜悯,去营造我爱顾清洛的假象,可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在我面前白衣如雪,抬眸轻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暖意,牵引着我去靠近。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教我练字时那般柔情,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甩不开的羁绊,缠绕着我们。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为我念《稠缪》时,残忍疏离的语气,连红纱后的身影,都透着沉重的雾气。

林宛没有在意我的纠缠不休,她望向远方,眼神透着轻快,似是忆起了过往。

她说:“你还记得从前我们采桑吗?有一次我们去看书院里的学生晨读,有一个人,我只看了一眼,便已陷在其中。后来我打听到,他叫宋玉。那时,我芳心初动,只觉这人明眸皓齿,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在你出嫁后一天,他就要走了,我向他表明心意,他拒绝了我。我想我一定是耗尽了一生的勇气,才敢与君诉愁思。这一生只得一次的欢喜,已然不见。就算再遇见旁的男子,又如何欢喜呢?”

我问她宋玉说了什么,林宛说:“那时他说,心中已有所喜,便只得一人。”

我晃晃荡荡地回到家中,便大病一场,多年来积累的病患齐齐爆发,我知道,我定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唤来顾清洛,我说:“自我走后,你便将我埋在我闺房前那颗合欢树下,好好待我们的女儿,莫让她像我这般,流离半生。你若愿意,便再寻一良人,离开这伤心地,相伴一生。”

“姜宜笑!”他冲我大喊,眼睛里是噙着泪的,“我又到哪里去寻良人呢,我又到哪里去寻另一个你呢,我又到哪里去寻一个爱我们的女儿如你这般的女子呢。我这一生,遇见过很多人,喝过很多酒,看过草木兴衰荣辱,也见过人生百态跌宕起伏,可我唯一记在心底的是你对我展颜一笑的欢喜。我又该如何忘却呢?”

我看着顾清洛这般隐忍,这般痛楚,像极了前半生的我。

我说:“顾清洛,无法替代,无法挽回,无法放下的,那叫执念。我走后,你便再无执念,终得人生圆满。我累了,你出去吧。”

门渐渐被合上,门外的顾清洛却没有如那日一般,再落下眼泪。他知道他拥有了姜宜笑和他短暂的前半生,而现在,上天要收回他的欢喜,收回他这一生的执念。顾清洛恍然忆起初见姜宜笑时,他还是那般风流,她也还是那般可爱。只是那个时候,他的宜笑心里装着的人就已经不是他了。顾清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千万般浓郁笑意,亦如初见。

一切重归安宁,我艰难地起身,从梳妆台上的最底下取出一张白纸,纸上是宋玉和宜笑。

我呢喃道:“你可欢喜?可与那人厮守?”

我稍稍用力,那张纸便撕裂开来,宋玉和宜笑分隔两端,这次是真的天人永隔了。

宋玉不爱听别人唤他的字。老师唤,师娘唤,已是忍耐极限。若再旁的人唤他的字,他定是拂袖冷脸,不作应答。只因“子渊”二字,徘徊于他梦魇多时。梦中只有母亲含着泪笑望他时,才会哀哀唤出口。

其实“子渊”倒并不是母亲给他取的字“玉”字作名才是母亲的杰作,意为如玉珍重,而“子渊”,是他记忆中甚少出现的父亲所给。等到有天本就出现甚少的父亲彻底消失,本就落魄的小宋玉不知不觉变得更落魄了。母亲便不再唤他玉儿,口中只有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