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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2)

唬的贾环忙拦住道:“这事非同小可。我从他屋子出来,他东西丢了,闹出来,人人必疑到我身上。他们哪肯放得过我?依我说,不如赶紧送回去的是。”赵姨娘道:“送回去?你说的倒轻巧。你如今拿出来容易,想送回去,可比登天还难。你无故又去他屋子一趟,无故伸手到他枕头底下,难道他们会不起疑的?”贾环道:“也不是定要塞回到枕头下,就随便丢在怡红院里,由着他们捡到,或者就不会声张了。”

赵姨娘道:“袭人是出了名的心细,他既亲手把这玉包裹妥当了塞在枕头下面,自然知道不会无故失踪,便在院子里捡到,也知道是你偷出去丢的。左右脱不去贼名,不如砸了的干净。往年里他每每脾气上来了就说要砸玉,人人都拦在里头,倒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祸一般。我今儿倒要积个阴功,替他完了这件心愿,砸了这爱巴物儿。”说着,果然拿起案上茶杯来砸了两下,不料那玉坚硬异常,竟丝毫未损,倒是那茶杯因赵姨娘使力急了,啪地碎作两截,喀啷啷摔了一地磁片,唬得贾环母子俩对着闪眼幸喜不曾有人问讯,那赵姨娘便又要找锤子来。贾环道:“你就砸碎了他,也有个碎片儿在那里,被人找见,更了不得。不如赶紧扔了的才是。”

赵姨娘明知他说得有理,只是舍不得这样便宜放过,遂低头想了一想,又想出一条毒计来,道:“上次找马道婆做法收服他两个,明明已经得手,却被不知那里来的和尚、道士破了好事,又说这件东西通灵,所以才救得他二人活命。如今这东西既落在我手上,想必神仙也救不活他,还不趁机报仇么?不如再把马道婆找来,就用这宝贝作法,破了他的功,收了他的魂,从此拔去眼中钉才好。”

想毕,自以为千妥万妥,便将那玉袖起,只怕夜长梦多,忙命人立便去请马道婆前来,又往厨房里传命预备酒菜,又教人打听今晚西角门儿上夜的是谁,忙得一刻不停。

且说马道婆那年背地里做法魇弄凤姐、宝玉两个,却被癞僧、跛道破了功,同赵姨娘商议得好好儿的一份犒饷也未到手,心中自是不甘。虽也拿着欠契上门来催讨过几回,奈何赵姨娘起先也还肯略为兜揽,及后来催逼得急了,恼羞成怒,便耍出无赖手段来,说:“你又不曾帮我报仇,又不曾成事,还只管勒逼我,我却上那里淘那许多银子去?我有银子,也不生这份闲气了。你若不信,由得你向太太面前告状去,说我请你作法害人,看太太肯不肯替你撑腰。我娘儿两个只管把命交在你手里便了。”马道婆气了个倒仰,终究怕赵姨娘被逼得狠了,一个发昏,果然揭出他素昔所为来,因此憋了一肚子闷气,也不敢再往荣府里来。忽然这日又闻赵姨娘遣人来请,倒觉诧异,遂道:“好早晚了,不如明日再去。”那请的人道:“姨奶奶再四吩咐,请师父务必就去的。已经雇下车子在外面等着,求师父体谅小的,劳动走一趟,不然姨奶奶必定怪罪不会做事的。”

马道婆听了,略猜到几分,遂收拾准备一番,上车往府里来。及进来,却见赵姨娘在炕上早放下一张红木包镶龟背圆几来,摆了几样酒菜,并一屉子热腾腾的穗子油韭菜馅包子,满面堆笑道:“嫂子这一向有日子没过府里来了,要不是我打发小子去请,只怕还不肯来呢。”马道婆不明所以,只得假意笑道:“姨奶奶说那里的话,我这不是一闻命召,鞋脱袜甩爬爬的就来了么?你这里怎么有这好丰盛的一桌酒菜?莫不是什么好日子,还是什么贵客要来?”

赵姨娘笑道:“你就是贵客,那里还有第二个客?这是特为请你,巴巴的教丫头拿了一百钱去厨房里,又费了许多唇舌,才弄了这几个斋菜来。他们还老大不愿意,脸子吊得有二尺长,说炉子已经熄了,不愿意重新通火上灶,还有许多教人生气的话,也告诉不得你。这通府里的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通骑到我们娘俩儿头上了。你原许了我翻身之法,只恨天不从人愿,所以忍耐他们这许多年。如今好了,正是上天有眼,佛祖显灵,偏偏儿的宝贝天降,到底落到我手里来,可见是我跟你报仇的日子到了。”说着拿出那块玉来。

马道婆对这玉早有所闻,只无由得见,如今见是他,不禁一把夺过来,翻覆把看一回,咂嘴道:“我的奶奶,你这件宝贝却从何得来?”赵姨娘不肯说是贾环从宝玉枕下所窃,故意道:“是我今早送环儿上学回来,忽一脚踏在件东西上,低头一看,却是这个东西。想是宝玉给太太请安时落下的,上学去得急,便没理论。”马道婆听了不信,看那绳络俱好,搭钩犹在,如何会无故失落?却也不肯向深里细问,只攥住了问道:“你如今却想怎的?”

赵姨娘笑道:“你是个明白人,又最神通广大的,什么不知道?倒又来问着我。你上次失手,为的就是因为有这件东西碍手。如今他落在你手上,还不是任你施为?只要摆弄了他,将来偌大家业便只有我环儿一个正经主子,那时嫂子要什么谢礼不成?”马道婆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还得照上回那样立个字据才是。”说着取出一张纸来,早已写明银两田地数目,便请赵姨娘打指模儿。赵姨娘见他预先准备,便不肯上当,笑道:“你倒果然神机妙算,早把这张字据带在身上。只是如今事情一丝影儿也无,我若立了这据,日后不见效验,却怎好处的?不如你先显些神通出来,我见应验了,自然不会亏待的。”

马道婆知他吃了上次的亏,如今学得乖了,再不肯轻易就范,纵劝亦无益,只得且将字据收了,一边吃酒,一边心下盘算,半晌笑道:“前晌栽树,后晌便要乘凉,姨奶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你要见到效验,却也不难,只管将这宝贝交与我,等我回家去消消停停地处置,你只留神听着,长则两日,短则半天,就有好消息的,到时候才知道我的手段呢。不是我说大话,我既学了这些个法术,便不怕人家亏我自然都有预防的。只是这番功夫颇为琐碎,姨奶奶若不先与我几十两浇手,如何准备得妥当?”

赵姨娘听他语意阴冷,意含胁迫,倒也心惊,然想到整治宝玉乃是自己生平最热之事,果然荣府家业能落在贾环手上,便给他多多的酬劳又有何妨?遂转身开了箱,取出二十两银子一吊钱来说:“你是知道我的,统共这点子月银,够吃的够用的?况且还要周济娘家,打点人情。真真是再拿不出来了。这还是我打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梯己,你先拿去使用,待事成了,自然另有报答的。”马道婆收了,随手揣进怀里,笑道:“我并不为银子,不过试试你的诚意。你既铁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为,我自当竭力相助。”赵姨娘千恩万谢的,又诉了许多委屈,直说得眼泪鼻涕通流下来,恰如孟姜女哭长城的一般。

忽听到梆子声响,已是戌正时候,马道婆只怕关了院门出不去,赵姨娘道:“不妨事,年节下事情多,西角门儿通夜不锁的,我早让人同上夜的说过了,你只管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遂又布菜劝酒,寒暄一回。闻得窗外风声渐渐的紧了,马道婆撩起帘子瞧了瞧,道:“原来下雪珠儿了,这可得去了,等会子雪大起来,路不好走。”遂又满饮了一杯辞去。

出来时,只见寒霜满天,霰雪如织,忙拢了衣领,低着头猫着腰,加紧几步,方走到贾母院前穿堂处,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女人查上夜的,忙趔趄着站住,说了两句闲话,仍打西角门儿出去,不提。

是晚搓银碾玉,梨谢樱飞,下了一夜好雪,次早起来,犹有些散花碎粉,时续时停。袭人伏侍宝玉洗漱穿戴了,麝月端进莲子汤来,也喝了,秋纹便取出玉针蓑、金藤笠并沙棠屐来,笑道:“还是姐姐有心思,昨儿就教把整套的鞋帽取出来备着,果然下雪了。姐姐原来竟是女诸葛,会神机妙算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