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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姬(711)

冯家的规矩嘛,现在就是冯班说了算了。所以他说就守一个月, 那就只需要在庐前守一个月。倒也不是没人建议他多守几年, 冯班就道要奉养寡母、教导幼弟, 大王还赐了他个小官当当,他不能怠惰职守。

有孝,有义, 有忠。此时再一味强求冯班在冯宾墓前住上三五年的,就有邀名的嫌疑了。

于是,劝冯班的都退避了。

冯班这是第二次到摘星楼来。将近两个月没见到母亲,他发现母亲变得好多了。

脸上的笑容多了,气色也好了,看起来姿态也变得更大方了。

母亲吃着公主给挟的鸡腿,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班的眼睛有点热,连忙低下头喝酒。

母亲以前在家里连鸡蛋都吃不上。如果他能更孝顺母亲就好了。

另一边的冯珠就完全没有这点心事了,他的右手装了一个假肢,姜姬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让他露出右手来,发现这只假手是雕出五指来的。虽然这五指不会动,但非常、非常逼真。

冯珠正在习惯用左手拿筷子,看公主对他的右手感兴趣,脸瞬间就红了,道:“挺好的,都看不出来。”他把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个指尖,确实看不出来。

姜姬托着他的假手,这只假手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它雕出了几可乱真的指关节。

冯班看到这里的动静后,心中紧张就过来了,解释道:“这是我的好友去看望我们兄弟的时候,发现阿珠的状况后就替他造了这支手。”

“此人姓名?住在何处?”姜姬放下冯珠的手,平静的问。

冯班当然不肯说,他看出公主面色不对,解释说:“他为人懒散,独居在外,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姜旦和姜谷也都看向这里。

姜谷看了眼姜姬,马上说:“阿班,快告诉公主!”

冯班咬紧牙关不肯吐露。

姜姬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知道阿珠这支手哪里不对吗?”

冯班盯了一眼冯珠的手,默默点头:“他性情古怪,早就不见容于父母亲友。不过他不是恶人,与我相交,也不曾计较家世门第。”

冯家是八姓,但冯班懂事起就知道自家落魄。这种情况下,没有看不起他,还肯与他交际的朋友,不计较两人长年累月见不着面,偶尔只能书信交谈,已经称得上是挚友了。

所以,就算这个朋友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听,他也不在意。

姜姬见他知道,就直说了:“若他是买来尸首,剥皮见骨,那只能算是恶习;可我要确定他没有杀过人。”

这世上人命不值钱。能与冯家交际,想必也是个世家子弟。家中有钱,有奴隶,万一此人有解剖活人的兴趣,也是有条件的。

冯珠此时才听懂了,顿时寒毛直竖,捧着自己的右手发抖,一个劲的喊哥,好像吓得只会喊哥了。

冯班心疼弟弟,过去把他的假肢解下来,冯珠这才放松下来,躲在他身后,反倒好奇的去看。哇,他以前只觉得这只手好像真的,怎么叫公主这么一说,就变吓人了呢?怪不得人人都说花哥是怪人。

姜旦一听,也生气了,他受姜姬影响很深,不觉得奴隶或侍人或百姓不算人,如果这人有杀人的恶行,那怕他是世家,也是一定要问罪的。他为王日久,身上王威日盛,眉目一正,对冯班说:“说。”

冯班就撑不住了,把假肢端正的放在地上,退后两步,伏下身去,恳求道:“我知他绝不是坏人!如果大王要问,还请大王容我亲自去请他。”

冯班与花斑的相识还是一场趣事。

他小时候叫阿班,也称二哥,花斑也叫阿斑,也是二哥。

某日,冯班与家人上街,一时钻入人群中不见,家人一边叫着“阿班”“二哥”一边找来,而另一边也有人在喊“阿班”“二哥”。

冯班当时不到三岁,循着声音就往前跑了。跑到人前,两边都愣了。

那边的人见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公子,头上有冠,身上有佩,不敢疏忽,问起姓名家传后,就把他放到马上,让他握住缰绳,准备把他送回冯家去。

另一边,冯伯抱着花斑过来了。

两边一问,都笑了。

冯班与花斑就此相识了。

两人当时都是小孩子,花斑大上两岁,要说交情多深,那也不可能。因为后来冯班就再也没出过门了。

花斑爱跑出来玩,家里下人每天都要找他。冯班不能出门后又过了一年半,花斑找到冯家来了。

两人再次见面,冯班为自己不能出门与友人相会非常愧疚,花斑却劝他说:“你家现在是到了难处,不过等你长大后就好了。你不能出来见我,我来见你。”

花斑虽然这么说,四年间也只来了两次。

第五年,花斑被家里赶出来了。就是他那个“恶习”被人发现。

花斑被赶出来后,自然就变得穷困了。他再次来见冯班时,冯班还帮他偷了家里一袋谷米,叫他背走吃。

后来听花斑说家里又给了他一些钱,给他在城外野地里盖了个房子,留下几个下人。

花斑就住到了城外去。两人再见就更难了。

这次是花斑去买粮食时听说了冯宾的死讯,特意去冯家看望冯班与冯珠的,后来他见到冯珠少了一只手,就说要替他雕一只。

他现在就靠此维生。他的木雕,惟妙惟肖,而且最擅人像。

冯班以前只知道花斑的这个爱好不见容于家族,就是亲近的邻居友人,都难以接受。所以他家里才会把房子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从来没想过……花斑有可能会害过人。

因为他也不敢保证花斑没有。他所知道的就是,花斑对这种事真的很着迷,狂热!

离花家越近,他就越恐惧……恐惧于自己可能会害了朋友。

若我害了他,就把这条命赔给他。

冯班打定主意后,敲响了花家的门。

摘星楼里,姜姬还在观赏那只假手,她叫来奇云,正在给假手上弦,就是在关节内侧穿过一条丝线,然后拨动丝线,操纵五指。

难得看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叫她忍不住。

那人如果真杀了人,那她只能判他死刑,死之前还必须把他的罪行公告出去。因为有些事是底限,一步都不能越过。就算是科学,也有底限啊。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哪怕她会觉得这个人才有点可惜。

不过,他诞生的时间早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后,如果他想研究这个,至少有些专门类的大学是可以满足他的。

等冯班把花斑带进来,两人都是一脸壮烈时,却看到殿中一群人都在看那只假手。

用了两个乐工,一个工匠,终于把弦都订上去了。一个乐工正在拿着假手操弦,一边划弦一边摇头:“这边的弦还是有点粗了,更细一点,声音更好,更清。”

冯班:“……”

花斑:“……”

姜姬转头看到他们,招手说:“过来吧。你就是花斑?”

年纪不大,和姜旦差不多同年吧。

花斑是特意沐浴过后才来的,本以为是必死,结果却在死前看到他的作品被一群人珍视不已,竟然觉得就算这么死了,也此生无憾。

他忍不住看那只手上的弦,一个劲的看,眼珠子都快被吸过去了。

姜姬观察几眼后叹气,果然是个痴子。幸好不是疯子。

不过,也可惜他不是疯子。

是疯子,杀起来就更不会可惜了。

“把那个给他。”她说。

乐工就把假肢捧给花斑。

花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拨动丝弦,见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想同时拨动几弦来操纵手指。

但他一使大劲,丝弦就断了。

他却不失望,而是在思考用别的弦是不是有用呢?

姜姬冷不丁的问他:“你杀过人吗?”

花斑一怔,抬头看她,放下假肢,端正道:“不曾。人乃天地之灵,某只擅小道,不敢为此杀害生灵,更不敢害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