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扶着无心出了殿门,走过长廊,绕过华阳殿,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登上了宫门上的望星阁。
这一路她走的极慢,极慢。
这里的每一处,一花一木,她曾在梦里见了无数次,但这么多年却再没能回到这里,每行过一处,她都恨不得将眼前场景全刻入眸底。
那个雕花的长廊,她记得总有小宫女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瞧着她的哥哥;湖心的长亭是她习舞写字的地方,她记得父皇母后常来此处看她读书写字,吟歌长舞;她也记得,每次他父皇哥哥与百官们在华阳殿内议事,她便故意在华阳殿外放风筝,与宫女们玩捉迷藏惹得他们不得专心;她还记得……
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当年记忆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而她再回这里,身旁的人竟是将这一切从她身边夺走的人,多讽刺。
这一路不知为何,刘曜只扶着她,却是一句话都未说。
无心不知他已经知道她身份,所以她也不会懂刘曜此时看他的神情,她看着这里的每一处场景,他便一直看着她,那双漆深的眸底藏了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望星阁,是宫墙上的一座角楼,却是皇宫内最高的一个楼台,在这里南阳城的景色可一览无余。
刘曜揽着她望星阁的那一刻,无心便愣住了。
映入她眼底的,是比银河星辰还要明亮万分的万家灯火,夜幕已至,南阳城却是热闹如同白昼。
长街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一个接着一个,甚至比之白日还要热闹;商铺前的大红灯笼与招牌旗帜在风中飘动如飞舞龙蛇;酒肆里说书先生有声有色的讲着谁策马持枪来,谁红颜堪薄命,精彩之处酒客起身而鼓之;城内龙楼凤宇,灯影交错,一片繁华。
没有人脸上有丧国之痛;没有人受国灭流离之苦;更没有人咒骂灭国者的残暴……
她原以为,现在的南国早已成一片焦土;她以为,南国的百姓被人奴役着生不如死;她以为他们会恨着北渝的皇帝,记得……南国。
可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错了。
她笑了一声,忽觉胸口处胀闷得慌,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她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就那么染红了石砌的栏杆。
“无心!!!”
刘曜惊恐地揽住她不断下滑的身子,她滑下去被他抱在怀里,渐渐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他惊慌失措的面孔,她看着他伸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却觉得手那般无力,仿佛怎么都触碰不到,而她越来越累,眼睛也越来越沉,在合上双眼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的哥哥。
他穿着甲胄,绑着红色的头巾,面色凝重。
他说,“不要去恨他,南国的覆灭已成定局,即便不是今日的北渝,还有夜秦,南戎,南楚,现北渝事变,我们南国势弱只能任人宰割。如今灭于他手,至少可保南国百姓不受流离之苦,南国也会变得更好,所以……不要恨他。”
那时她哭着说她不相信,但眼前的一切却告诉她,他的哥哥没有骗他。
世人皆赞她聪慧,但其实,她愚蠢至斯。
她闭上眼,一滴泪自眼角无声滑落。
刘曜抱着她,不停喊着她的名字,他一直冲楼下吼着来人,那些侍卫就在楼下却恍若未闻一般仍一动不动地现在原地。
刘曜根本没有多的心思去多想,抱着无心便要去找御医,但就在他正欲抱起无心时,他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衫的男子,手提着一盏青灯,原本幽暗的青灯靠近无心忽然光华大盛。
刘曜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却发现他分明靠得他很近,他却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紧蹙眉心,沉声问,“你是谁?”
那男子却并不回答他,只自顾自的道,“你可知公主一年前本就该香消玉殒,她让我为她续命,但我其实并未做什么,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她的执念撑着,但现在,”男子声音一直清清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说出的话于他却是锥心。
他说,“她已经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了。”
那一刻,他听到了什么轰然崩塌的声音,他怔怔地就那样抱着她,过了许久才机械地抬起头来望着那男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男子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抬起手用牙齿轻轻咬破了手指,就那样用流血的指凭空在空中划出了一个红色的符咒,嘴中念念有词,而后他指尖一滑,那血色的符咒便覆到了无心额上,化成了她眉心一点朱红。
他开口,“再和公主说说话吧。”
他刚说完,无心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无心睁开眼,看到刘曜身旁的男子,眸色暗了暗,有什么已经了然于心。
她偏头,笑着望向刘曜,“陛下。”
她唤他,声音一如往常。
“朕在。”他答。
她看着他,缓缓的笑起来,“臣妾在为你跳一支舞吧。”
她说着从他怀里起来,提灯的男子在一旁盘腿而坐,膝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架琴。
无心一身白衣亦不知何时竟成红色,血一般的红。
男子抬手,有清音响起,似为惊鸿。
无心一笑,转身,红袖抛空。
那天的月亮很美,如华的月光倾泻而下。
她一身红衣在月光里翻转回旋,重重红纱里透出她绝美侧脸。
长风拂过她轻纱裙裾,仿若一朵血色红莲开在浓稠的夜幕里。
那样惊艳的美丽,让星月亦沦为陪衬。
水袖落下,她缓缓抬眼,清冷潋滟的一双眼,透过浓浓夜色与他相望。
良久,一滴清泪就那样于眼角滑落。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她一笑,身子便如失了翅膀的赤蝶一般缓缓跌落。
刘曜瞳孔骤缩,上前接住她,她失力地倒在他怀里。
他抱着她想要说话,却发现喉间堵塞竟是发不出声音,无心看着的面容,淡淡笑了笑,伸手抚上他的侧脸。
“陛下。”
他握住她的手,“朕在。”
“陛下可愿听臣妾一句话?”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是用力牵出一个笑容,“你说,朕听着。”
“陛下啊,你不仅要做个天下的好皇帝,也要做个臣子的好君主,这样……才能万世安泰。”
他点头,“好。”
“陛下啊,”她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将他的嘴角往上推了推,轻轻笑了笑道,“陛下要答应臣妾,一定要常笑,陛下笑起来……很好看的。”
他再次点头,“好。”
无心欣慰的笑了,可那笑容却越来越淡,她再开口,声音已然无力,“还有,陛下,臣妾不叫无心。”
“朕知道。”他开口,声音止不住颤抖。
她本想再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她从来没有对他真正的笑过,可她发现,就连一个笑容,她都做不到了。
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渐渐流失,让她变得越来越无力,她拼命地想要睁大眼睛,却是抑制不住的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到最后她只来得及对他说一句,“臣妾叫南央……”
“南央……有心的”
语落,她笑着闭上了双眼,手亦无力垂下。
眉心的那一点朱红一点一点散去。
第93章 尾声
十年, 十年过去了。
刘曜原以为他早该忘却了“无心”这个名字,可至十年前的那一天起,他心上便住上了另一个名字——南央。
自此不忘。
他甚至记起, 多年以前, 南国的皇子出使北渝,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小小的人, 眸子甚是清亮。
他还抱过他,他本一向不喜孩童, 却不知为何觉他甚是可爱, 便想抱他一抱。
后来一想, 那应是他与南央的初见了。
他有些后悔,那时,没能再抱她久一点。
更后悔, 亲手灭了她的家国。
但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因为作为一个帝王,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