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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瑶光来(47)

“跳船!快舍船!”

“哐——!”

程勿抱着怀里姑娘,在大火从头浇下时,他撞上船舱墙壁。水火之间,木板溃不成军,轰地散开。大量水涌上,两艘被铁链拴在一起的船燃烧中,“轰”地炸开,木屑四飞,将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时间,铁链彻底飞出。

程勿抱着女瑶,被火势所推,被不断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声势极大,将人向四面八方掀飞时,不断的木头、铁块、器具砸上他们。水在中间一冲,立时将程勿和女瑶分开。鲜血流成一条线,拖着苍白的姑娘,往远方飘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开不停的阻拦他的炸开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开一条路,追着她游去。水下世界清幽却不暗,水下生物发着各异的光,一层层浮在人面上。女瑶向下飘去,程勿伸手,不断地追她、追她!

她的长发散开,衣袂飘飞若花开。她颈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浓郁鲜红被浇洗得越来越浅。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像死亡的感觉。女瑶神智昏昏,痛到极致,她只感觉到周身一种钝麻的感觉。意识向下落,身边无所依。她既不识水性,也没有气力,只被水推着,向底下深渊扯去。

而程勿越游越快,呼吸不畅,他庞大的内力也快不够用。他身上没有好好养的伤,也在强势冲击下爆开。他却不停,身后流出一条白虹一样的水迹,他向前,手指艰难伸出,终于碰上她飘荡开的黑色衣角。

顺着衣料,程勿用力,将女瑶拉入了怀中。姑娘气息微弱,脸色如死人般无血迹。她费力睁开的眼上,睫毛颤得厉害。她用力地睁开眼,望着他。像是心中牵挂远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边,而她生命最后一刻,居然是跟这个少侠在一起。

女瑶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么就是他呢?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最后,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怀里的姑娘,他的脸与她相贴。他眸子极黑,凑下来,将唇贴上女瑶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着的那口气,借由唇齿,传给她。怕水渗入,他唇贴得极紧,任由四方水流挤压,任由水把他们卷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气渡向她。

女瑶眼皮骤得一跳,她睁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苍白的少年,与女郎在水下静静对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轮的错觉。

一眼之下,万万年已去。

他望着她,他抱着她,他唇贴她,他用眼神坚定不移地告诉她——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那你多可怜。

……

“没有人会护你短,你这一生,披荆斩棘,横扫千军。惊涛拍岸,天下无敌。到那时,万万人跪在你脚下,亿亿人送你上至高山巅。而这一切,都要你从脚下开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转。整片天幕亮得像镜子,镜中,银色星河飘摇,灿然多华,浩瀚无边。

沙丘起伏,夜中冷风如灌,从四面八方飞来,涌向年幼女孩单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着脚下沙子,她睁开明亮的眼,余光看到山丘顶上骑在骆驼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视线,则是漫漫无边的星河。

幼小的女瑶颤抖着抬起脚,向前迈出第一步。她握着手中比她人还要高、比她人还要重的剑,她发着抖,看向四方渐渐向她包围而来的野狼。野狼慵懒地走来,眼中绿光森森,紧盯着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颤抖:“师父!师父!”

白凤骑在骆驼上,淡淡然看着下方的幼童。她抬头看星空,漫不经心——

“从今往后,群狼环绕,你将只有一个人。”

“从今往后,登顶斩教,身为斩教教主,你将引领整个魔门,带他们与正道对峙。你将只有一个人。”

“无数人称颂你,无数人怨恨你,还有无数人欺骗你,无数人寄希望于你。你将只有一个人。”

“永远不会有人来护你短,让你哭泣,让你取暖。来往之间,只有超过你年龄几轮、比你大几十岁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爷爷的江湖掌门来和你平起平坐。无人分享你的荣耀,亦无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将只有一个人。”

群狼呜咽,从上方向下扑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泪水滚滚。她咬着唇,睫毛沾湿,她无助而迷茫,却只能一遍遍擦干眼泪。

白凤俯眼看着她:“好孩子,拿起剑吧。”

“要么你留在这里,等着有缘人来找你,过完这平静而毫无期盼的庸俗一生;要么拿起剑,跟我走。我将捧你做斩教教主,千万人之上,再无人让你在沙漠中孤苦,饥饿,搏命。”

“好孩子,选择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万象之巅。须臾万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风沙滚滚,星辰却越发明灿,水洗过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头,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开了碧落;那银界,已失了黄昏。

她看向白凤,再看向四面不怀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决心,她握着剑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泪痕挂在她脸上,她在万千星光中跑向白凤:“师父!师父等等我!师父别丢下我!”

她踩着星光,漫着黄沙,她以不足五岁的年幼身躯,奔跑向立在沙丘高处的白凤。她与狼群赛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凤是斩教教主,是魔门之主,是与天下制定规则的人们平起平坐的那种大人物。白凤身受功法残缺带来的隐患困扰,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将含着泪的女孩捡了回来。

白凤弯下腰,将女孩抱上骆驼,抱入自己怀中。她目中短暂的怜色一闪而过,将手放在女孩额上。头顶烂烂星光,白凤对她微笑:“瑶,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瑶光灿灿。好孩子,我给你取名‘瑶’。从此后,你就是我白凤唯一的徒儿,女瑶了。”

“愿你永在光华下。愿有星光处,便有你之重生。”

……

霜华满天,穿越大半个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银河漂流,水上木板顺水,两相明亮寂静,色泽饱满奔放。

女瑶睁开了眼,发觉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静地搂着她肩,他们坐在一块船上断开的木板上,顺着水,不知要飘向何方去。女瑶眼珠轻轻转,看到江天无色,四方雾气重重,而她抬头,看到少年恬静温和、流线坚毅的侧脸,与他目光深处的天上河流。

女瑶观察自己情况,体力甚微,气息尽无。她脖颈处的伤,简单地包扎,而她的衣袍里,全是血。亏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着不显眼。她看程勿,程少侠情况也没好多少。几日来,他不知疲倦,坚定不移;他救下她后,身上的伤始终没有得到好的处理。此时程勿拥着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况糟糕,不得已而为之。

女瑶叹气:程少侠这霉运……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开口:“我找你之前,本来已经放弃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从小长在雁北程家,我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十七岁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为了程淮献祭。我家有厉害心法,同一辈血脉,可助一人登顶,成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个第一,他练武内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尽内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过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么阴谋。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离开你和金大哥,不连累你们。”

女瑶靠着他肩,没有说话。

听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说得对。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么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该做什么。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负,被打;我有个爹,可是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我长到这么大,只有春姨会在我被打后拿伤药给我。我是很不受待见的。”

女瑶垂着眼。她冰凉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静静地听他说,在他沉默时,女瑶声音沙哑地开口:“小哥哥,到了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