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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8)

就像对小猫小狗那样的喜欢,它跟着你走,你很高兴。它不在了,你叹口气,埋了它,或许还会哭一下,但生活在继续,你还能活得很好——就和它没出现时,你的生活一样。

可是阿妤睡不着觉。

她翻来覆去,噩梦连连,好几次把自己从梦里惊醒,出一身冷汗。院子里下人都已经歇息了,她穿好衣,提着灯笼去藏书阁。坐在楼上看一会儿书,就对着窗棂发起了呆,心口酸胀得难受。

“阿妤,这样子,是不是很坏?”她悄悄问自己。看着窗台,好像那里还会冒出来一个笑眯眼的少年,陪自己天南地北地说话。她那样自在,一点儿都不担心他会瞧不起自己。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阿妤竟然还能好端端地看书。

想得出神,被小石子砸窗户的声音惊着。她愣住,心跳突然停一下,猛地探身,推开了窗。外面月光照不到的树下阴影,少年红衣破旧,默默地砸着石子。月光抖落在他睫毛上,冰霜一样的微光。不远处大火燎烧,映着少年漆黑安静的瞳眸。

“玉台。”阿妤手指扣着窗格子,风吹动她的发尾,让她眸子瞪大。她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有点儿惊喜,又有点儿迷惘。少年很惨,连完整的右脸都带着伤,却笑。

“我来跟你告别,阿妤。”他站在地上笑,无视自己的狼狈肮脏,“我烧了你们家的柴房,他们在救火。我走了,再见。”其实他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只是碰运气而已。想,如果不来告别,阿妤会难过吧?

他站在那里,抬着头仰望她,背影模糊,就像梦一样。

“等等!”江妤美丽的眸子瞪着他,小声喊,怕人听见,“你胡闹什么啊?快回去……南姐姐会救你的。”她带点儿祈求,慢慢地说,怕他听不懂,“玉台,江家是云州望族,你是戏子!你出去能怎么样?得罪了江家,谁能为你做主?快回去,在没人发现的时候。”

“如果我回去,会继续挨打,挨饿,挨冻,各种酷刑。等江南帮到我的时候,我恐怕早死了。”

“你不会还手么!”江妤闭眼又睁开,恨恨说出。

“阿妤,你不知道呢,我手筋被挑断过。”谢玉台看着她发呆的样子,无所谓地笑,“所以呀,我没办法习字,没办法习武,连拿起比茶杯重的东西,都很吃力。”远远的有人往这里来了,吵吵嚷嚷。他扮个鬼脸,“我走啦,再见阿妤。”

手筋挑断……怎么可以说的这样平静。

阿妤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她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是,还伤害了谢玉台。她想,如果自己不随便说那些喜欢啊爱啊,玉台早早地回去,那就不会被三叔抓住把柄了。如果她早些知道、她早些知道——夜色中,她看着少年转身,空长的袖子挡住了他的手。

阿妤眼睛有些疼,酸得厉害。她茫然无比,看着他走开。山长水远的人间,他独自离去。那背影告诉她,不必相送。相遇这样的巧合,相处这样的短暂,相离……这样的快。

她老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私冷漠,连朋友被害,朋友告别,她还在无动于衷——江妤,你真是太糟糕了。

“等一等。”阿妤喊一声,飞快关上窗,人从窗边消失了。

谢玉台眨眼,失落地叹口气。只小小难过下,就抬起头,看许多人影往这里来,他怕连累江妤,转身就飞快躲开。手被重重握住,扭头看到少女清晰的眉眼,近在眼前。

“阿妤……你快回去!”他终于有些急了,扭头看人往这里跑来,焦声,“他们抓的是我,不要扯上你。”

“玉台,对不起。”

“……什么啊?”谢玉台眨睫毛,着急又惘然地推着她。但如他所说,他手上的力气,远比不上她。江妤觉得难过,他连自己这样的十六岁少女,都推不开。

有些人,总想排斥,不到眼前不承认。

江妤一句不答,慢慢发笑。她总板着脸,一笑起来,却像春月明媚,流光徘徊。谢玉台看得呆住,忘了反应。少女拽着他的手,转身跑。她清楚江家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假山池林,她带着他躲开夜里起身的主子仆人们,往荒僻的地方跑。她知道有个地方有没遮住的狗洞——小时候江月带她出去玩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喜欢玉台呢。”很喜欢,很喜欢。

少年少女在风里一起跑,有人来的时候,赶紧蹲下藏住身子。有时候跑过什么,另一个一拉,就赶紧回去。自始至终,汗涔涔的手紧紧握住。

在这座江家园林,阿妤被关了一十六年。她乖顺,冷情,人话鬼话自有分辨。她小心翼翼地活着,为自己谋求着一切。

一十六年!一十六年!她怕惹人讨厌,她怕自己成为负担。她怕所有人,忘记阿妤。一十六年,一十六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从没有这样不管不顾过!

如果今天晚上,她助了玉台!等再回到江家的时候,她会受什么样的责罚,她一点儿也顾不上了。这个少年,是谢玉台呀,比每个人都更喜欢阿妤的玉台啊。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再好的法子也没机会想了。只想牵着他的手,只想保护他——让他平安地离开这里,活得好好的。

“阿妤,你疯啦。”谢玉台小声道,贴着她的耳朵。他却笑,很高兴地笑。她抓紧他的手,他也不想放开。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他也不怕。

“玉台,忘记那个自私、小家子气、不懂装懂的阿妤。”又绕过一个下人,他们快离开这里了。江妤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跟着他笑,“记住现在的阿妤!记住我最好的样子。”

“你一直最好啊,”他露齿笑,连左脸的蜈蚣疤痕,看起来都不那么可怕了,“你一直对我最好了。”

少女低头,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们逃出江家,可依然逃不出江家那些人的追赶。夜半三分,两个人慌乱地躲人,没地方收留他们。江家下人举着火把,在管家的吩咐下,严密找人。管家自语,说天亮通知官府,决不能放过纵火犯。

墙角的黑暗处,玉台愧疚地看眼阿妤,阿妤握住他的手,拧眉想办法,却没想过丢下他不管。瞅着无人看到,两个人又赶紧跑开,心跳快得厉害。

一辆朴素的马车晃着铃铛走过两人身边,在前方拐角处,马车又停下,一抹秀丽白衣从马车里跳下,迟疑地看着他们。

“红衣,十七八岁,左脸带伤,这……好像是我们家七弟?”

☆、88

黑暗里,十七岁的少年手心轻颤,猛然抬头,冰雪般的目光,盯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他身体紧绷,有些难以诉说的情绪,少女能从他潮湿的手心感知一二。于是江妤也抬头,认真地看,这位半夜三更还驾着马车到处晃的人。

白衣青年衣袂轻拍,眉眼间全是江南山水的秀丽雅致。尽管容颜苍白,看人的眼神,却始终带一抹轻笑。他立在马车边,倾着身,月光浮在他面上,那笑,带一种好玩和探究。

远方江家人发现这处灯火,追过来。谢玉台回神,抿嘴,拉着江妤转头要跑。

身后那白衣青年慢悠悠道,“这谁家不懂事的小孩,夜半三更还玩私奔呢,嗯哼?”他明明不阻拦,只是说话尾音上翘,笑里面藏着威胁,让人绷住身子挪不动步伐。

江妤回头瞪他,才要拉着谢玉台走。少年的手就轻轻晃了晃,她惊讶看去,他低了头,对那言笑晏晏的青年道,“对啦,我是谢七郎,谢玉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谢家人……你是三哥吧?”

古有传说,青显无双,谢氏长流。那传说中,说的便是青显谢家。谢家这一辈中,文武双成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谢氏三郎谢书雁。他有多传奇呢?一年前,他凭借一己之力,差点灭了大燕国。身为大燕要地的云州居民,江妤不可能没听过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