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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算爱/If It Ain't Love(2)

作者: Tamara Allen 阅读记录

他伴着不新鲜的面包,像吃药一样囫囵吞下无味的面条。他边吃边看见一名压低了帽沿的中年男子游走在客人刚离开的餐桌边,不时停下将面包屑扫进嘴里,或将鸡骨头啃干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惠特出神地想,人们不能像熊一样填饱肚子睡过冬天。不过冬天不会放过任何人。冬天已深深扎根。

他离开餐馆时外头已下起大雨。那群可悲的人还聚集在人行道上,无疑正在接受上帝的审判。雨水将世界仅存的色彩洗得一干二净,惠特通过一个比一个灰暗的街区朝旅馆赶去──这个称呼还是恭维了。他或许不是出身在范德比③或洛克斐勒④那种富豪之家,但他也知道一间旅馆该是什么样的;在一个空荡、潮湿、阴暗的空间塞满铁床,再铺上干扁脏污的床垫可算不上旅馆。但身旁这些肮脏湿透的人,他们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一样悲惨,也不怎么算得上客人。

注③:The Vanderbilts,来自荷兰,财源由航运与铁路运输拓展至其他领域,以诸多豪华房产闻名,是历史上第七富裕的家族。

注④:The Rockefeller,美国实业家族,革新了石油工业,全盛时期垄断了美国90%的石油市场,在20世纪初成为全球最富有的家族。

或许除了一人之外。

惠特看过不少昂贵的皮鞋出现在游民之家的破旧地毯上,它们的主人多半为了谋职徒步数哩,将它们走脱了型。但他隔壁铺位上那双淋湿的鞋则不然,它们近乎全新,还刚上过油。那件有着闪亮暗棕色钮扣的大衣也是新的,那套棕色亮面斜纹西装更是滑顺,惠特已经好几年没在街上看过这么干净平整的东西了。他起先想,这人说不定是个法外之徒,但那双眼睛里自省的沉默,加上对方随意躺在床上、戴着帽子靠在床头的姿态推翻了他的第一印象。对方心不在焉,似乎没注意到惠特的视线,惠特趁机欣赏了一番。他的五官有棱有角,但并不刺眼,惠特猜测那一头棕发平时应会被主人梳理得井然有序,现在则成了散在额前的一片发流。在压扁的帽子和新鞋之间,他瘦长的身形或许称不上强壮,但足以在夜里让女人取暖──或者男人也不无可能。

多半是女人。惠特躺回去,后悔没和查理讨一包骆驼香烟。他朝他的铺友投去一眼,“有烟吗?”

那人先是费力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接着才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不抽烟。”

“真的?那你还能怎么打发时间?”

没想到这句话让对方脸上微弱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在微光下,那双眼睛映出一种深层的蓝色,但里头的焦点很快又飘向远方。“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你呢?”他看着惠特,“ 除了抽烟之外?”

惠特想了想,“喝酒。睡觉。有时候能吃点儿东西。”极少的时候。“要是你有时间,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

“我现在有大把时间了。”

“刚丢了工作?”

“可以这么说。”那双蓝眼睛再度移开了视线,无精打采地观察一个个在沉默中找到自己床位的新来客,他们几乎一沾到床就立刻睡着了。“有人在哭,”他低语。

他说的是和他们相隔好几个铺位的人。惠特也听到了,他耸肩,“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他往下滑,让枕头掩盖他的听觉。“你喝酒吗?”他怀着微弱的期待开口问。

“三不五时吧。”

“你该不会手边正好──”惠特瞄到那人的外套口袋露出半截瓶口。人们总是用上好的威士忌来庆祝自己丢了工作,相信这点准不会错。“谢了。”酒瓶近乎全满,惠特便不客气地灌了一大口才还给对方。那双蓝眼睛里出现一丝微弱的兴味,意外让他开心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对方没说下去。

无所谓。“我是惠特。”

对方眼里的兴味转为好奇。“惠特摩尔?”

惠特回敬以平板的笑容。“就是惠特。”

彼得点头,半是招呼半是理解。“你失业很久了吗?”

惠特向后躺。“可以这么说。”

“你经常来这儿吗?我昨天没看见你。”

“只要是个房间,我哪儿都能睡。”困意袭来,惠特在闭上眼睛和刨根究底之间举棋不定。“你被房东赶出来了?”

“我──”彼得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低声说,“还没。”

“只是想先习惯没地方睡的日子?”

“早打算早好。”

惠特嗤了一声,终究忍不住笑出来。他很高兴这次自己的笑声里没有以往如影随形的讥嘲。“要不是你穿着晚宴装,我就相信你了。”

“这算吗?”彼得的语气里没有反讽,只有纯粹的惊讶,他似乎真没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我知道这不像失业的人会穿的衣服──”

“不用担心,再过几周它就像了。但我得说,我很意外你穿着这身他们居然会放你进门。想在包厘街生活还是有一套标准的。”

“我注意到了。”彼得语调讥讽,但他的绝望还太新鲜,没法掩藏,让话里的尖刻打了折扣。“门口的人就是个懒鬼,他根本没看我一眼,也不在意任何走进来的人。”这时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经过,他们搀扶着彼此,接着倒在同一张铺位上。他们嗤笑着打闹,开始试图将对方推下床垫。惠特猜想他们会先醉得昏睡过去,还是让整室的人夜不能眠。他考虑怂恿彼得给那两人喝上一两口,但他不愿浪费这么好的威士忌。

彼得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但他打量了一会儿后突然转身朝向惠特,扬起眉毛,低声说,“我想他们忘乎所以了。”

惠特撑起手肘瞧向彼得身后的铺位。那两个男人现在不把对方推下床了,开始另一种角力。两人之中较为高大的那一个将另一人压在床上,亲他──让公共空间见鬼去吧。他们滚到一起时,瘦小男人的西装敞开来,他的胸脯弹出,而那显然是属于女性的一部份。惠特原先还在感同身受那股愉悦,这时短暂的刺激都转为可悲的恼怒。“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倒回枕头,闭上眼。总有人会来把她踢出去,只是来得不够快……

听到一声轻笑,他睁开眼,以为彼得看到了什么好戏;但彼得只是瞧着他笑,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感想。尽管对包厘街一知半解,彼得似乎对正在上演的场景并不意外,就连以为那两人同是男子时他也没吃惊。他拿出威士忌递给惠特。“女士们通常会去哪过夜?”

“天知道。”惠特接过瓶子。“只要你想,在这里找个伴还不简单。简直轻而易举。”他将视线转回那对情侣身上,那男人已开始醉醺醺地胡乱往女人身上顶,口水淌了她一肩,他赞叹地看了一分钟。“你的房子──”他转身朝向彼得,“还能住到这个月底是吗?”

彼得的脸上出现一丝不自在。“我不确定。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不认为你到这个鬼地方只是为了习惯习惯。”

彼得看向他的眼神充满警惕。这可以权充回答,但惠特继续等待。他不担心自己会被抓进监狱,面对一笔付不出的罚款。他相当确信彼得不是警察;惠特能辨认彼得竖起的警戒下隐藏的那种渴望,要不是彼得多喝了几口威士忌,或许还看不出来──但惠特是如何看出来的并不重要。明明可以待在自己安全的屋里,睡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却选择来这种跳蚤窝和衣而卧,理由正写在他的神色之中。

而他并没有在街上寻找女性共度春宵,这就将余下的一切道尽了。

“如果你也在找一个做伴的人──”惠特不容错认地强调了那个‘也’字,“我对金拉米⑤挺有一手,双陆棋⑥也玩得不错。任君选择,乐意奉陪。”

注⑤:Gin rummy,一种纸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