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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53)

作者: 青帷 阅读记录

崔进之只道,“平阳今日受了委屈,我先回府去看看她。”

一路纵马,下马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进了府就往东边拐,进了后院,来到李述的正房门口。

门口守着红螺和另一个侍女,声音压低了正细细碎碎说着闲话。廊下的宫灯隔一盏点一盏,照的夜色朦朦胧胧的。

红螺见崔进之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府里的两位主子王不见王,纵是见面也是在花厅商量事情,甚少来卧房。

崔进之许久不来公主内院,红螺瞧着他都觉得陌生了,一双眼盯着他,倒有些防登徒子的意思。

红螺道,“驸马爷,公主睡下了,您……”

崔进之却道,“我不吵她,我只进去瞧瞧她。”

红螺迟疑着。

公主虽没明说,可红螺是伺候人的,自会察言观色。公主近来对驸马爷冷了心了。

如今驸马爷贸然进公主卧房……怕是公主醒来了不高兴。

崔进之见红螺迟疑不动,当下便冷了眉,“怎么,我们夫妻要见面,倒要经过你这个奴才的同意?”

红螺忙摇头,“不、不是。只是……驸马爷要不稍等片刻,奴这就进去唤公主起身,公主梳妆后再召驸马。”

谁知崔进之不听,一把将红螺推开了,自推开门进了房。

红螺急得连忙跟了进去,生怕崔进之做点什么事。

崔进之见红螺要说话,凤眼一展就压住了她的话头。

他可是一抬眼能压得住太子的人,红螺到底是个奴婢,不敢跟主子硬着来。当下只能噤声不言。

崔进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红螺下去。

红螺看着崔进之拨开帐子进了内间,她不能出去,公主睡得熟,万一驸马要做点什么呢。

于是红螺一步一步踅到了明间,慢吞吞地点了一盏灯,又慢吞吞地端茶倒水,看似忙着,实际上一只耳朵竖起来,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

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好立刻就冲进去保护公主。

崔进之又不聋,自然听见了红螺在外头,他也懒得再撵她。

他只是心头一叹,如今连李述的奴才都待他这样生分了。

他掀起袍子就坐在了李述床边。

李述喜欢睡极软的床,刚坐上去,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去,动静便有些大。

李述皱了皱眉,似有所察,只是睡得熟,到底还是没醒过来。

廊下的灯笼影影绰绰,从雕花窗棱里投射进来,暗暗地照在屋里。李述睡觉时不爱落下床帐,她觉得那样沉闷。

灯笼的光是暗黄色的,细细地落在她薄被上,以及薄被下她露出的手上。

便显得她一贯白如玉、冷如冰的手有了些温度一样。

崔进之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李述的掌心。

崔进之进宫做伴读时只有十五岁,最是少年浪荡时。他又是家中幼子,受父母宠、受兄长宠,养成了一副荒唐的性子,最是受不得规矩羁绊。

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宫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流,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日价在宫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乱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宫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宫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荡子招猫逗狗的习性,“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宫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宫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宫里晒不着太阳,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缝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宫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乱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色几分。

老宫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宫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宫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宫里。

老宫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宫做伴读,功课都压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压下去的感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宫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宫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宫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

他跟着老宫女就往外走,最后收眼时,看到她站在门槛里一直盯着他。好似他就代表着外头那灿烂光明的世界,他一走,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无边的空旷里。

崔进之携着这一点无稽的念头,慢慢走远了。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往后就生出了无边无涯的羁绊。

第39章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崔进之凝视着李述。

他说不清今夜为什么想来看她。

许是今夜天色浓稠, 许是廊下灯光影绰,许是陛下重用了沈孝, 又要开始打压世家了。

这样多的“许是”,让崔进之想跟她待一会儿。

李述今日被皇上骂了一通,他拖着永通渠的事情不做, 本是想回来安慰安慰她的。

但此时夜色静谧, 李述睡得正熟,眉宇舒展,根本看不到一点愁意。

崔进之才慢慢看清了自己的心:其实今夜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 分明是他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