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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5)

作者: 青帷 阅读记录

沈孝愣在原地。

那双黝黑的、渴盼权欲的、不顾一切向上爬的眼睛,迅速地冷了下来。

像沈孝这种寒门出身的人,不怕仕途毫无希望。最怕的是别人给了他向上爬的道路,可当他抛弃自尊与骨气,拼命地爬了上来,对方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我逗你玩的。然后一脚把他踢回了寒门的深渊。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述真恨不得给三年前的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当初就那么渣呢!

如今沈孝高中状元,踏进了官场,以后只怕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了……暖风习习的三月阳春,李述骤然间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

第3章

一日之间连见了两回沈孝,弄得李述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便没睡好,做了半夜的梦。

梦里头尽是……那一夜的风情。

万万没想到,她李述也有做春梦的一天。

因了夜里没睡好,李述本想睡个懒觉的,可偏偏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上传召她,于是天还没亮李述就被红螺摇醒,闭着眼睛坐在镜前。

擦脸、梳头、上妆、捧衣……各色侍女井然有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李述觉得自己不过打了个盹儿,一抬眼面容与发饰已经好了。

铜镜中是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算不上倾城之色,但五官也是小巧玲珑,按说是柔和清秀的气质,可偏偏内眼角尖,眼珠偏冷,便总透出股疏离冷淡。

大邺妇人以雍容华贵、丰腴凝脂为美,因此李述并当不起“美”这一字。

因今日要面见圣上,故侍女给她将眼尾延长、眼头淡化,面上那股疏离的冷意才柔和了许多。

一套新作的红玛瑙头面与唇色相映衬,愈发显得肤色瓷白。步摇与玉钗相映成辉,可偏偏叫另外一只斜簪的金钗破坏了美感——那金钗十分朴素,通体没有任何雕饰,且成色也十分黯淡,似乎是多年前的旧物。

别说是公主,便是红螺都瞧不起这样的金钗的。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向来豪奢的平阳公主,日日都戴着这样寒酸的金钗。

梳妆完毕,七八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一件华服,李述正漫不经心地挑衣服,忽听门外头小黄门弓着腰报信,“公主,驸马爷已在影壁处候着了。”

李述疑惑道,“父皇又不传召他,他等我干什么?”

小黄门道,“东宫传召,驸马爷要进宫面见太子。驸马爷说是既然您也要进宫,他便等公主一会儿,跟您一道走。”

李述嗤笑了一声。

崔进之等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怕不是专程为了等她,而是有事要跟她说罢。若非有正经事,他们夫妻二人是不可能见面的。

既然是他有事求她,那便在影壁处慢慢候着吧,反正她时间还多,等着午饭时进宫就行了。

李述慢悠悠地换了衣裳,又慢悠悠地对着镜子瞧了瞧妆面,直到太阳慢慢升起,瞧着快巳时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叫人准备车马,往外走去。

影壁处崔进之已等了两刻钟,他有些不耐烦,眉皱着,闭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李述走近了,看到他眼下微微乌黑,似是近来没有睡好。

李述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候,那年偏僻荒远的宫殿中,杂草蓬勃生长,她被人遗忘在荒僻的宫殿里,几乎要被杂草埋没。华贵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满院的破败中,他是唯一的蓬勃生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相貌依稀能与记忆中那张少年的脸重合起来,可那股蓬勃的少年生气却完全被消磨。

如今他深锁眉头,像朝堂上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官员一样,在谋略与政事中浮浮沉沉。

十年过去了,李述再也不是偏僻宫殿中不受宠的庶女,崔进之也从一个浪荡少年郎变成了沉稳的模样。

李述回过神来,见崔进之已然睁开眼,他目光深深,定定看向她。

这样的目光寓意很明确——他有政事要与她商议。

李述则冷淡地点了点头,道,“走吧”,说罢迈步出门。

*

车马驶过十三王坊宽阔的街道,声音粼粼,愈发趁得车厢内诡异的静默。崔进之与李述各坐在马车一侧。

他们二人已很久很久没有独处一室了,李述一时竟觉得连他的呼吸都无法忍受。

她打破沉默,开口道,“有什么事,说罢。”

崔进之目光抬起,落在李述脸上,“你知道皇上今日召你是为什么吗?”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崔进之的问题,她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崔进之,直将崔进之看得些许尴尬,这才露出个淡漠的笑,“为新科状元沈孝。”

崔进之微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述淡淡道,“昨日新科宴,新科状元刚正式露个脸,想来近日就要给他授官吧。父皇欣赏沈孝的才华,亲自将他点做了状元郎,想来要给他授的官职也低不了。只是……”

李述冷笑一声,接着道,“只是朝堂上的官职都被世家大族把持,他们如何愿意拱手将好职位让给一个寒门呢?太子靠得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支撑着,休戚与共,太子自然也不同意父皇给沈孝定的官职。父皇愁啊,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只能把我叫进宫里头去哄哄他老人家。”

李述眉微微扬起,“我说得对不对?”

对面的崔进之目光中露出欣赏,他笑了笑,“朝堂上没有能瞒过你的事。”

李述却对他的欣赏与恭维视而不见,别过头去,她语气淡淡,“不止于此,我还知道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你希望我待会儿在父皇身边吹吹风,劝父皇给沈孝随便封个官就得了,是不是?”

崔进之勾起笑来,“你猜的都对,只是一点错了:这不是我希望,而是太子希望。”

“哦……”

李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崔进之身上,尖锐而犀利,“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

听李述如此形容他,崔进之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了笑,“雀奴,你我都一样,离了太子,我们都没法在朝堂上好好活下去。”

他的嗓音低而绵长,像是搁置了多年的沉香水,笑声仿佛就响在耳畔,极好听。可李述分明记得他少年时候,有一幅清亮且不谙世事的好嗓音。

十年过去了,他们彼此真的都变了太多。

听到崔进之的话,李述的脸色慢慢凝住了。

是啊,她还笑话崔进之,她李述不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么。

她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勾了个无声的讽笑,“我知道了,我会劝父皇打消这个念头的。”

李述虽是庶女出身,母亲不过是低贱的舞女,且去世得早,但她打小就聪明,对朝政有独特的见解,正元帝很喜欢与李述商议政事。

正事已毕,二人相对无言坐在车厢里。李述看见崔进之眼下的乌黑,猜他最近想来政事忙碌,休息不好。到底是有些心疼的,她清了清嗓,状似不经意问道,“永通渠那边修得怎么样了?”

永通渠是长安城城南的一条水渠,连接江南的水运。往年关中大旱,南边的粮都是经由永通渠运进城里的。只是今年实在旱地厉害,永通渠又年久失修,行不了船了,南边的粮没法运入关中。

太子管着工部,修水渠的事全由太子负责,征发了一批又一批的民工,可工期就是进展缓慢,如今都三个月了,永通渠连一半都没修成。皇上天天骂太子无能,太子没法子,只能征调兵部,希望崔进之带兵去工地现场督促工期,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完工,不然这旱灾可就真无法控制了。

崔进之闻言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永通渠还不就那样子,民工干活慢得很,纵然如今我带兵去督工,甚至还杀了几个带头惫懒的,可剩下的人干活依旧懒懒散散,仿佛根本不怕死。”

“哧……”李述讽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