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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294)+番外

床榻上,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孩子,你真是喜爱她,爱到了骨髓里。才会为她的离去这般心伤,不是吗?”她轻声问道。

抽泣声逐渐扩大,压抑时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自她眼角滑入发鬂,又打湿了枕头。

“我……我与她,都是女子……我不明白,为何我会……我会这般……可她,她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遭了报应……我…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上天要…要惩罚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都是我的错……”

她断断续续抽噎,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了一心都要碎了。她缓缓上前,捧着她满是泪水的瘦削面颊,温柔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竟是这般想的。这么长时间,你都未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她俯下身去,抱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道:

“没关系,以后你都可以与我说,难过,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女孩抬起瘦削的手,搂住白衣比丘尼的脖子,面颊埋在她领口,泪水瞬息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嚎啕大哭,自出生一来,就未曾这般恸哭的女孩,那一日的哭声使得整个张府泪水连连。无涯跪在三娘屋外跟着大哭,卢氏独自在佛堂抹泪,谭氏的泪水打湿了张九龄的衣襟,张九龄远望长安的夜空,满面泪水濡湿胡须。

恸哭之后,便是长久的哀寂,她的心绪渐渐平复。每日与白衣比丘尼交谈几句,逐渐有所好转。也慢慢能吃下食物了,不久后她下得榻来走动,瘦削的身子瞧着心惊。

某日,女孩与了一大师对坐茶案前,静坐论道:

“大师,我知道,我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去寻她。或许,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又未尝不可呢?有人等,自有人归,若她在世,当知你长日望归,哪怕在天涯海角,她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可是大师,我害怕,我害怕终有一日,我等不来她。”

“等总是伴随着忐忑,但同时也伴随着希冀。你能等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当她有一日归来,你会知道的,等待的过程,是有多么幸运。即便你在世之日等不来她,你们在极乐世界终将相逢,你总会见到她的。不要把等待想得多么可怖,它让你的生活从此有了方向,就好比司南,终日面南,可得指引。”

“终日面南,可得指引……”女孩喃喃。

又过几个月,身子终于调养得大好的女孩,跪在了白衣比丘尼的身前,拜入佛门。了一摸着她的发顶,轻声道:

“孩子,你意根慧然,意识洞见,愿你此后心念纯净不染,若白莲出尘。便赐居士号‘心莲’。”

“多谢师尊。”女孩双手合十,秀美的面容之上,终得一抹清静淡然。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话,是第三卷 墨白缠那一段后想说的,放在这里说恰好。

张若菡与李瑾月之所以修不成正果,不仅仅是因为张若菡先爱上了赤糸,也因为她们之间的性格与处事态度,确实有着无法弥补的鸿沟。单从太平公主府案后,两人对待此案的态度,就能窥得端倪。

莲婢是很理想化的,她的很多选择都寄托于情感,纯粹无比;可李瑾月却是现实的,她脱离不开她身处的环境,永远被身份所束缚。大火后赤糸消失,两人固然都很伤心,可张若菡的伤心是痛彻心扉,再也顾不得任何事,李瑾月的伤心之中却还有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无奈,对她身处环境的惧怕。最后,张若菡选择了留在长安等待与面对,而李瑾月却选择了逃避,远去边疆。这样两个人无异于天差地别,即便勉强在一起,最终也只能渐行渐远。如果李瑾月能选择留下,陪在张若菡身侧,或许一切又都不同了,张若菡最终会爱上谁,还真不好说。毕竟时光对人的改变,是难以估量的。

赤糸身兼理想,又能够面对现实,坚韧不拔,她恰好介于两人之间,因而她不会被挫折惊吓,亦不会因现实磨平理想,她才是真正的张若菡的良配,是莲与月的指引者,指引她们面对现实,又不会丧失理想。

PS:差点忘了说,下一章更新在周四。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外传·凰涅篇】

张若菡有时会提起笔来, 想将她此刻的心情铺写于纸上。可是每每如此, 最终的结局只是只字未落, 搁笔叹息。她内心的话太多太杂, 积闷的心绪结成万千,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二年苦候, 仍未有结果,恍惚间她甚至忘却了年岁, 忘却了自我, 忘却了她为何要等候。每日抄经、诵经, 打坐冥想,静夜读书, 偶尔抚琴, 不成曲调。素斋吃了十多年,忘记了肉食的滋味;寡薄的汤汁若水,尝不出滋味之浅厚。日子平平淡淡, 重复又轮回,每一日都像经历了一生。

那是秋色渐浓的某日, 她前往慈恩礼佛, 于大雁塔密密麻麻挂着的题诗板上看到了一首诗, 忽而怔住了。她驻足良久,反复品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落款人是李白,即便数年不问世事的张若菡,也知道太白酒仙的名号。这首《长相思》,出自他的笔下。

真是好文笔,张若菡叹息。望之良久,她问寺中僧人要了笔墨与纸,抄录了下来。倒不是怕忘却,实际上这首诗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抄下来,却是想遂了自己的愿。遂了自己抒写心绪的愿望,她的笔,写不出她的忧思,便只能借诗人的妙笔,聊慰念怀。

写完后,她将纸张投入了慈恩的香炉之中,望着墨字被橙红的焰边吞没,她双目发涩,眨了眨眼,似有泪意。

十年出入佛寺,今日竟被香熏了眼。她缓缓闭目,半晌转身,携着无涯离去。

这年,张若菡二十有三岁。自十五岁及笄以来,八年来她所有的经历乏善可陈,也几多悲苦。唯一值得一提的喜事是她的亲事,与其说是喜事,不若说是闹剧。八年来,张府的提亲者门庭络绎,失望而归者十之八九。还剩的一二,是那世所少有的痴妄之人。这些人虽令她厌烦,却也为张府平静、淡泊乃至死寂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调剂的味道。张府的人,大抵是同她一般作想的。

及至如今,已然只有两三人仍在坚持。不可谓不执著坚韧,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然而也仅仅是刮目相看,她是出尘之人,除非等得那个能将她拉回俗世的人归来,否则她将远远遁离俗尘,终生不嫁。这,也是她的亲人们已然接受的事实。张若菡确实不适合嫁给任何人,而很多人,在看清张若菡的决心后,也明白将这样一个女子娶回家,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师尊了一自她身子大好、佛门入道后,便继续她行脚天下的旅程。如今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中途只归来过一次,也就是大半年前,她母亲离世时。

母亲谭氏,终究未能敌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子弱,连带着张若菡打娘胎中出来时,也是先天不足。谭氏的身子在生下张若菡后,就留下了病根,养了这么些年也一直不见大好。在张若菡出事后,更是因为内心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后,终于一病不起。张若菡去年一整年的时间,除却佛门居士的清修生活之外,就是守在母亲榻前尽孝,亲手服侍母亲起居。从母亲病倒,到被确诊无法救治,到握着母亲的手将她送离人世,张若菡全程很平静。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并不是她不悲伤,相反,她已然无法表现出太过浓烈的情绪,她所有的情绪不似常人外放,而都是往心里走的,越是悲痛,她表面便越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