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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235)+番外

自己,是否能帮帮她?

想到这里,张若菡缓缓坐起,小心跨过沈绥的身子,下得榻来。转身,为沈绥掩好薄被,这里不比洛阳,虽是夏日,夜里还是有一丝寒凉。

她趿履,披衣,放轻脚步,往屋内的案台走去。轻手轻脚地打亮火镰,点燃油灯,她端着油灯又踅回挂衣架处,抬手准备取沈绥挂在挂衣架边缘的皮囊。这皮囊是沈绥的腰包,长途出远门时,她会拴在蹀躞带上,从不离身,当中都是一些随手能用的工具、武器,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格段内,规规整整。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信件、财物,她也会存放在这个皮囊之中。

张若菡在打开这个皮囊之前,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一旁榻上的沈绥。见她侧着身子面对着床榻内侧,并无被吵醒的迹象,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她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这个心态有些奇怪,她并非要做什么对不起沈绥的事,她只是想看一看师尊留给沈绥的那册笔记,这七日,沈绥一直贴身带在身上,虽然她告知张若菡有这样一册笔记,但却并未给张若菡看过。张若菡这几日也因为心绪不佳,未问她要来看。了一的遗物,本来就该由张若菡这个仅存于世的弟子来继承,又有何不对呢?

摇了摇头,抛去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张若菡还是取出了那册笔记。蔺草编织的书壳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张若菡一触及,忽的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她抿了抿唇,端着油灯,缓缓坐在了案旁,然后翻开了这本册子。却一时不妨,一封信从中落下,她拾起来一看,信封上提:心莲吾徒亲启。是她很熟悉的师尊的字,信封并未拆开过,说明沈绥并未擅自打开师尊给她的信看。张若菡心口一暖,咬了咬下唇。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信纸薄薄一张,其上的字也不多,像极了师尊寡言少语的性格。

心莲吾徒鉴:

见字如面。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为师留存此信,以防某日走得突兀,不能与汝寥寥临终之言。若汝得见此信,吾当已离世。

此世艰难,数十年修行仍不得果,恐我前世罪孽深重所致,此世降生以偿业报。死亡于吾如解脱,乃吾之所求,汝勿过度伤悲,恐伤寿元。

吾本一出家之人,一无所有,唯有几册佛经注解,暂存于长安青龙寺住持处,他日汝可前去领取,往后可翻看研读,助汝修法精进。

心莲吾徒,吾忧心汝郁郁不得开怀,伤及本元康健,望汝来日能嫁与心念之人,得偿所愿。为师提早遥祝燕喜,秦晋合欢。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顺祝

康安

师 了一

己巳年三月初八

信,写于张若菡启程赴江陵之后。当时,了一大师尚不知晓张若菡不日将会真正寻得赤糸并完婚,心愿得偿。信中字里行间,满是对张若菡的关怀与挂念。若师尊真的有遗憾留存于世,怕便只有张若菡这个俗家弟子了。

泪水,滴答而落,打湿了信函。张若菡无声而泣,数日来积压的悲戚抑郁,终于一朝得发。

忽而有一温暖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原来赤糸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

“赤糸……”张若菡哽咽。

“我知晓。”沈绥轻声道,她顿了顿,问:

“想看那册子里写的什么吗?”

张若菡抹去泪水,点了点头。

沈绥道:“我们一起看。”

说着,她缓缓翻看了册子的第一页。只见抬头第一句话:

【吾俗家姓名安洛,父亲乃世代于碎叶经贸之商,母亲乃粟特人。吾生于仪凤三年早春二月,时碎叶冰雪封城,吾降生当日,吾母血竭致死。】

沈绥与张若菡均怔住,虽早有预感,仍觉脑内嗡嗡作响。

仪凤三年出生,至今开元十七年,已五十又一年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万圣节,虽然我不过万圣节,不过还是要祝大家不用恶作剧也有糖吃。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俗家姓名叫做安洛, 父亲是世代于碎叶城经商的商人, 母亲是碎叶本地粟特商人的女儿。我们家是从我高祖父开始来到碎叶城的, 那时正是战乱, 中原一片荒芜,前隋文帝还尚未统一天下。我高祖父活不下去, 只得一路向西逃亡,最后定居在了碎叶城。到我祖父为止, 我们家都是汉人的血统, 我父亲, 是家族中第一个娶粟特人为妻的儿郎,而我也因此有了一半粟特人的血统。我想, 这或许便是我性格中那胆小谨慎之处的来源。

我出生于仪凤三年早春二月, 当时碎叶城冰雪封城,我降生当日,因胎位不正导致母亲难产, 接生的稳婆又因大雪不能及时赶到。最后,我母亲竭尽全力将我生下, 她却因血崩至血竭而亡。我自幼, 就未见过我的母亲。父亲说我的眉眼像她, 我幼年时,时常会对镜而观,想象我母亲的模样。

八岁这一年,我父亲因为在一笔大生意中遭人暗算,以致赔光了家中最后一件家当, 我与哥哥姐姐们无衣无食,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无法,只得将我与姐姐卖到他人家中作奴仆,以换些急救钱度日。他和哥哥带着我们的卖身钱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和姐姐被卖去的那家主人,待我们很不好,动不动便打骂,经常没有饭吃。姐姐为了保护我,总是遍体鳞伤,还宁肯饿着肚子,也要将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我。后来她得病了,没得治,就这样离开了我。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面对死亡。

安葬姐姐之后,我便找机会逃出了主人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或许四处流浪,乃至于饿死,也好过在那处人家中继续做牛做马。

幸而我刚逃出来,就遇见了我的师尊了明大师。这是一位中原来的高僧,五十多岁的年纪,高高瘦瘦,长着一张天生严肃又凶怒的面庞,瞧着很是怕人。可他心地却无比的善良,对我说话,也总是温和可亲。他与玄奘大师乃是忘年至交,年轻时曾听玄奘大师讲述西域奇闻,十分向往,许多年后,终于有机会亲赴西域。他说,若我无处可去,可拜他为师,还有一日两顿饭食。我为了活下去,便就这样入了佛门,拜在他门下,赐法号了一。而在我之前,师尊已然收了一位比丘尼弟子,她是我的师姐,法号了真,俗家姓名安娜依,是粟特与突厥的混血子,和我一样,从前也是孤儿,在街头流浪。她比我大三岁,我第一次与她见面,那时她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垂着眼眸,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我想,这便是此生孽缘的开端。

我的师姐了真,是一个性格相当极端的女孩儿。师尊后来在临终前曾与我说,了真有绝大的灵性,同时也有绝大的劣根性,就看她究竟是入佛还是入魔,那都是一念之间的差别。

我对我师姐的过去,了解得很少,大多都是一些她告诉我的只言片语。她几乎从不开口提及她的过去,但我觉得她,一个当时还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或许经历了能够改变她一生的重大事件。

后来我将那些碎片仔细拼接完整,才隐约明白了她的身世。她是突厥部落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是后突厥某个部落中的一名勇士,母亲是他父亲掳来的粟特女子。据她所说,她所在的部落,在与武皇军队某一次征战之中,正好被征调于最前线,几乎全军覆没。她们部落后来被其他部落吞并,她十岁就嫁给了某个突厥勇士,当晚就被破了身,那个粗鲁又雄壮力大的蛮汉,差一点将她弄死,她生不如死地在床上躺了数日,后来趁着那男人醉酒,一刀杀了他,然后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一路历经艰险,咬牙挺过,后来来到碎叶,好不容易成为了这里流浪孩童的老大,每日能命令手底下的孩子偷东西给她吃,活得正自在得意,却没想,来了一个臭和尚,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解散了她的童子军,还将她打趴在地,她不得已,只得屈服于这个和尚,暂时出个家,跟着这个和尚混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