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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212)+番外

自清晨发现太子自尽,圣人便第一时间赶到,之后便独自一人枯坐东宫半日未有任何动静,朝臣齐聚大殿之外,不得到一个准话,谁也不肯走。那日,沈绥仿佛早有预见般,并未上朝,李瑾月则早在五日前就已出发离开洛阳,前往河朔重镇幽州范阳。也就在这一日午后,一个人冒着大雨,打伞至沈府门外敲门,步态从容,哪怕大雨倾盆而下,袍靴尽湿,依旧不损丝毫风度。

忽陀开了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当面——杨弼。

“杨司书,家主等候多时了,请进。”忽陀并未惊讶,从容地引他入门。杨弼面带微笑,一扫往日阴沉寡言的形象,寒暄有礼道:

“沈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入乌头门,过堂穿廊,忽陀将杨弼引至东院书房,除履入室。书房自古以来便是主人家的私密之地,引客至书房相会,杨弼会心一笑。上筵时,因恐身上长袍滴水,染湿筵席,遂于门口绞干衣物。却不想门内响起一个郎朗如明月的声音,笑言:

“杨四郎且去换身衣物罢,如不嫌弃鄙下之袍服,就在那屏风后备着。”

绕出屏风后一看,不远处的宴席上,一人斜倚凭几,神态慵懒,却又说不出得俊逸潇洒,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手边烹水煮茶,确然待客多时。

杨弼遥遥拱手一揖,笑了笑,未有言语,这便入了屏风后,自去换衣。待到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月白压鹤纹的锦袍,蹀躞带下挂玉珏,清脆叮铃,迈步而来,风度自现,一张普通的面容,却又衬得愈发俊朗起来。

沈绥彼时已然起身,见他走来,拱手一揖,杨弼还礼,礼毕,沈绥请他入座。

“旧貌换新颜,这怕便是杨四郎的真面目罢。”沈绥一面提壶斟茶,一面笑而道,水雾腾腾,模糊了她的面容。

“能使人旧貌换新颜,这是沈先生的本事。”杨弼倒也不解释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还给沈绥道:

“此物之主,便是沈先生吧。”

沈绥放下茶壶,接过信来,仿佛从未见过一般拆开来看了看,只见信上只有一行简单的小字:【购木兰三十枝,彼欠三十文未还,欲讨之,当见。癸酉、宣俨、北斗。】

沈绥笑了:“这是讨债的条子罢,怎么就成了我给你的呢?”

杨弼也笑了,道:

“沈先生真是心思跳脱,出这样的题目给人来猜。这条子上的每一个字都意不在原义,如何能是讨债的条子。木兰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木,一枝能值一文,这世上米盐又当何价?况弼从未购取过木兰,一瞧便知当中有藏暗语。前面的权且不提,单说后面的‘癸酉、宣俨、北斗’三个辞,便是指得您这沈府所在的位置。”

“哦?何以见得?”沈绥问。

“癸酉,癸是十天干最末一位,揆也,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明芽,代指北方;酉,金鸡报晓,乃指东。癸酉一辞,便是一句:藏于东北。宣俨,乃是萧梁一朝,梁主道成的第二子萧嶷之字。此人一生宽仁弘雅,乃著《戒子》,有名言:奉先思孝,处下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洛阳城之东北,只有思恭一坊可应此辞。于是又得一句:思恭雅士。最后一辞北斗,北斗星成斗勺形,船夫观北斗夜航,乃看勺柄所指方向,在这思恭坊内,画一个斗勺,勺柄所指之处,可不正是这沈府吗?”

“嗯,有意思。”沈绥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又问:

“那么这前一句讨债之语,又是何意?”

“讨债不过掩人耳目之词,这条子您托了个皇城小奴送给我,未加密,也未遮掩,堂而皇之,反倒不让人起疑。我乃一穷酸书生,在外欠债,收到讨债字条,也是再正常不过。况此等小奴连字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知晓这条子里写的什么?但您还是为了以防此信被人瞧见,因而用了暗语。所谓讨债,不过就是赐与还的关系。君对臣可比讨债之债主相赐,臣与君可不正是负债者奉还所欠了吗?这其实是暗示着要招募于我。不论三十文,还是三十枝,其实您都是在暗示我的年龄三十岁,亦是在暗示三十年前我母亲做的一件瞒天过海之事。这桩事,便与木兰此辞的隐晦之意相关了。”

沈绥笑而不语,等着他说出最关键的点。

杨弼却不紧不慢,端起茶盏饮下茶水,才慢条斯理道:

“木兰花,此花非彼花,乃指北魏巾帼英雄花木兰。因而,想必沈先生已然知晓我的身份,乃女扮男装之人了。”

“全对。”沈绥又为她茶盏添满,“我相信我的目光,也知道,今日过后你必会来寻我。”

“沈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我收到您的条子,已过七日,七日了我才来寻您,您何以能知晓我今日会前来拜谒,还特意为我备了衣物?”杨弼询问。

“因为我知晓,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传出后,你必能看清形势,做出你的判断了。你是个当断则断之人,绝不会拖泥带水,亦不会浪费时间。”

“您竟然知晓太子今日会薨逝?”杨弼吃了一惊。

“数日前我便已知晓,准确地说,在嵩山上把他救回来后,我就知晓他时日无多了。”沈绥道,随即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

“他脑子里种下了一粒促使他自尽的种子,是那帮歹徒埋下的,手法是催眠。而且是深度的催眠和暗示,光是解毒,是无法解除这种催眠的。太子甚至完全相信就是他自己干的,他觉得他该死。而幕后黑手的目的,是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太子一党身上,混淆视听,顺便除掉武惠妃面前的绊脚石,打破如今朝堂之上的平衡局面,将寿王立储再向前推进一步。这并不是他们本来的目的,而是万不得已之后,才采取的手段。

原本他们绑架太子,是想要再发动一次玄武门之变,立下傀儡皇帝供他们控制,这个傀儡皇帝的皇位,最终还是可以让给寿王。然而失败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欲将他绑走,在外地另立新皇,以分裂大唐,消耗大唐兵力,转移大唐上层的注意力。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又没成功,于是最最无奈的,便是迫使太子自尽,背负罪责,彻底消灭太子一党。

我问过赵使君子,他是当世唯一对催眠有所研究的医家。据他所说,受到深度暗示,尤其是暗示其自绝性命的病患,他曾在一本医道杂文之上见过一个说法,按照心智坚定的程度,最长不超过十五日,必然无法承受。我确实并不能肯定太子会在哪一日自尽,只是他决然不是什么心智坚定之辈。昨夜已然是第九夜,而今日是朔日大朝会,圣人本将在这个大朝会上宣布太子之事的处置决案。我推测太子熬不到这个大朝会了,因为以他的状态,他无法承受站在大殿之上,接受父皇与百官异样的目光,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彻底废黜,成为庶人。内心强烈的自尽暗示,便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达到了最高。

一切确实如我所想,太子昨夜自尽了,今日,你看清了形势,来寻我。杨四郎,绥与你交个底,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向任何人宣扬,哪怕你不愿再与我们为伍。只是绥十分需要像你这样的谋略之才,懂得隐忍与伪装,也懂得审时度势。这是公主手下最为稀缺的人才。”

杨弼自嘲一笑,道:“弼自认,不如沈先生。”

沈绥眸光忽的变得深邃,说了一句杨弼未能听懂的话: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我非是应许之人,也不该留于此地。”

杨弼蹙眉,沉吟片刻后道:“那么,弼该做些什么好呢?”

沈绥笑了,答了五字:“无为,且待之。”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的太子李鸿(李瑛),死于开元二十五年,文中眼下是开元十七年,提前了八年的时间。历史上的太子,也是被武惠妃构陷谋反而死的。他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先是一起被废黜,贬为庶人,后被赐死。据史书记载,武惠妃是先联系了太子和鄂王、光王,让他们立刻带兵入宫,说宫中有盗贼。结果等这三傻披盔戴甲入宫后,武惠妃又说这三人谋反,于是玄宗就大怒,废黜赐死了三个儿子。私以为这实在太愚蠢了,因此我将这出历史复杂化,且将时间提前了八年。本文越写到后面,越会偏离历史轨迹,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