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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17)+番外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慕容辅与秦臻相视一眼,也觉得此事急不得,今日乏了,欲速则不达。于是便点头应允。如此,一众人等相约明日未初会于京兆府议事厅,便纷纷告辞离去。

沈绥并秦臻一道出了京兆府大门,秦臻问她:

“你可是有头绪了?”

沈绥笑道:“尚有不少伤脑经之处。不过此案,或许并非我等想象的那么复杂。”

秦臻点头,未再多问。

夕阳下的残雪石板道上,沈绥跨上马,与秦臻的车马一道,伴着暮鼓声回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注释比较多。

【注1】陶弘景,字通明,今江苏南京人。南梁时期著名的医药家、炼丹家,文学家。著有大名鼎鼎的《本草经注》《集金丹黄白方》,是茅山道派的开派宗师之一。曾入朝为官,后避世入句容茅山道,再因南梁武帝崇佛,不得已出家剃度为僧。佛道儒兼修的大家,全能型人才。

【注2】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是取《往生咒》头一句与最后一句的简化版。“南无阿弥多婆夜”意为归命无量光佛,“娑婆诃”意为成就圆满。中间还有一段,不长,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注3】手测布尺,就是以拇指与中指或拇指与小手指张开后的长度为单位进行测量,此单位一般用以裁布做衣。古代,最初以男子的拇指、中指张开长度为尺,后来变为女子,称作咫。咫略小于尺。咫尺天涯,就是从这来的。

另,强调一下,文中出现的“莲婢姐姐”,指的就是张若菡。她小字莲婢,这个名字一般是关系非常亲密的人才会喊的。

第十二章

沈绥这日出门,乃是独自一人。与秦臻相伴归家,道上两人拉了一路家常,对案情却并未进行多少讨论。至道政坊后,沈绥才拜别秦臻,回自己目前居住的小宅。入了乌头门,沈绥拴好马,刚抬脚进正大门,就见忽陀正立在前院里,右臂膀架着,其上立着一羽白头翎黑雕,神俊无匹。而他刚刚从雕踞之上取下竹制的信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