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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百昼(97)

顾津半趴着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脸上一热,又赶紧将头埋进被褥中。

李道很快回来,将她上身抬起,水杯直接递到她嘴边。顾津嗓中干哑,就着他的手喝掉一大半,剩下的被李道喝掉。

两人又躺回床上。

他搂着她,一下下顺着她的背,忽然一笑:“声挺大,我听见了。”

顾津去捂他的嘴,掌心被他轻啄了下。

她闭着眼仰头,把唇形给他看:“几点了?”

李道侧头瞥了瞥:“差十分钟一点。饿么?”

“有点儿。”

“起来吃饭?”

顾津懒懒的:“再躺会儿。”

两人看着窗外的雨,有一句没一句小声说着话。

顾津手指落在他胸口上,那里的皮肤凹凸不平,曾为护她而留下伤疤:“给我讲讲你在狱中的事儿吧。”

李道单手枕在脑后,视线从她脸上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你的耳朵。”她在他脸侧点了下。

“之前在货运码头留下点儿后遗症,后来阻止狱友自杀,头磕在缝纫机上。”他轻描淡写:“为此意外立了大功,再加上平时生活和劳动改造赚的工分,就提前释放了。”

顾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李道笑了笑:“没什么。”他将她脑袋按回胸口,淡淡说:“也不是我多管闲事,是他触及到我的利益。”

为了让服刑人员受到相应惩罚和改造,严苛的管理制度和高强度的工作任务不仅对身体是种考验,精神上也要承受巨大压力,有人无法坚持,从而会走上极端道路。

自杀事件在监狱中非同小可,不仅关系到自杀者本人,整个大队的领导、管教以及每一个服刑人员都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

当年的改造积极分子指标会取消,一年的努力都将白费。

“那他后来呢?”

李道说:“活的挺好,还有两三年就能出来。”

好一会儿,顾津轻声问:“你……这样想过没?”

“自杀?”李道轻哼:“怎么可能。”

顾津手指轻轻触碰他鬓角,浓黑的发丝间熬出几点银霜,她把眼泪憋回去,声音有些抖:“应该配个助听器的。”

李道牵过她的手吻了吻。

顾津问:“平时都要工作?”

“还要参加法律学习。”

“吃的好吗?”

“人性化管理,很好。”

“住的呢?”

“12人一间,上下铺。”

“狱警会打人吗?”

李道没忍住笑了下:“不会。”

“平时没有自由?”

“当然,不过闲着时运动一下是可以的。”李道牵着她的手放在他腹肌上,气息绷足,那里仍然硬邦邦轮廓分明。

顾津摸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半撑着身体看他:“绵州那边的房租你有收到吗?”

李道眼神忽然暗了几分,每月收到钱时,是他心情最波动的时候,一面希望对方不要寄来,一面又暗暗期盼着。

等到真的不再收到,会想她是不是彻底忘了自己,开始变得六神无主,心情也跌到谷底,然后过一两个月,又会重新有钱打来。原来是租客换了别人。

虽然汇款方一栏不是她的名字,但这似乎成为她与他之间的唯一关联。

李道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中一日日熬过来。

他回答的简单,“收到了。”

顾津又问:“那你……”

“十万个为什么?”他刮一下她鼻尖,翻身压上去:“缓过来了?”

顾津的话堵回喉咙中,被他拉着又做了一次。

不知过多久,外面的雨停了,饿过劲儿,中午饭也省了。

两人腻在床上,耳鬓厮磨,絮絮说着话,想把这几年彼此缺失的那部分全部填补回来。

院中的石榴树飘落几片花瓣,叶子被雨水洗刷过,片片青翠欲滴,有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欢快地唱着歌。

乌云不知所踪,天空渐渐晴朗,太阳出来时刚好落在西山头。

空气中仍残存彼此相融的甜腻气息,还混杂着新鲜湿润的泥土味。

李道轻轻亲吻她额头:“幸好你还在。”

顾津抬起头慢慢说:“幸好你回来了。”

“没我,你可能过得更好。”

“我知道。”顾津眨了眨眼,再吐吐舌:“总不能万事顺意。”

李道垂眸看着她,声音沉沉入耳:“你在意的,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

顾津又枕回他胸口,看着窗外,轻声说:“有什么关系呢。”半晌,又说:“又有谁知道呢。”

第二天,李道返回上陵。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顾津收到他的短消息,只有几个字,叫她去洛坪湖。

顾津心中纳闷,换了身衣服迅速赶过去。

穿过一片低矮灌木丛,还未看见湖水,就听砰砰几声闷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头顶骤然绽放。

顾津停下,屏住呼吸抬头看。

整个天空都被绚烂的颜色点亮了,姹紫嫣红,层出不穷,一道道彩色光线像从天边流泻的瀑布。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顾维同邻居换的那根烟花;想起在高塔村时,李道为她过生日用的手持烟花;想起那年正月初一,赵旭炎吻她,她抬起头看到的烟花暗影。

顾津眼眶湿润,慢慢朝前挪着步子。

每一次心情都不同,但都成为过眼云烟,只有蹲在湖边那男人才最真实。

有所感应般,李道也看见了她。

他嘴角衔了根草,叠腿蹲着,烟花在他侧面绽放,他在笑,朝她勾手。

顾津走过去。

李道臀部一沉,坐在地上:“来。”

顾津用力吸了下鼻子,把手递给他,闷声埋怨:“你不回家,这是搞什么啊?”

李道让她坐在怀中:“小姑娘不都喜欢?”

“谁说的?”

李道挠了挠鼻梁,有些难为情:“苏颖。”

“真是个老掉牙的主意。”她表情嫌弃,却又偷偷抹眼睛:“那又是什么?”

“帐篷,你没见过?”他逗她。

旁边架着一顶红色帐篷,里面燃着灯,透出一丝柔和而温暖的光线。

“我记得有人说,她没露过营。”李道贴在她耳边:“怎么样,今晚试试?顺便再来个露天的。”

顾津转头,他脸上挂着邪气又无赖的笑,亦如从前。

她泪流了一半就憋回去,咬着下唇,曲肘顶他。

李道勾唇一笑,低下头与她接吻。

很久后,再分开。

焰火已经熄灭,暗影仍留在天空。

他和她相拥坐着,望向平静的湖面,都不说话。

半晌,“顾津。”

“嗯?”

“津津。”

“我在。”

顾津没有抬头,但他知道她说了什么。

就像那时候他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深林。

他迷糊中唤她的名字,听见应答。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了她,还有蓝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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