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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百昼(47)

昨晚从林子离开, 冒着大雨开了几个小时, 最终到达白泽镇。

他们没有进镇, 来到郊外洋子的厂房。

洋子本名肖海洋,是邱爷手下, 他帮邱爷做什么李道心知肚明,万不得已,他不想和过去的人有太多牵连。

邱爷办事狠辣却不阴毒,洋子也仗义,但李道即将离开, 搭再多人情他怕没法儿还。

可车上一死一伤都需要处理,剩下几人也情绪不稳, 他们急需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再从长计议。

李道在院子里碰见肖海洋, 两人站房檐下聊了会天。

洋子递烟给他,李道看一眼, 接过来,把烟卷叼在唇间,挡住他递来的火儿。

“你自己抽。”他语调含混。

“什么时候把烟也戒了?”

李道:“有一阵儿了。”

“看来真要从良了?”洋子还手给自己点上,吸几口:“咱这行, 能上岸可不容易。”

李道哼笑,抬腿踩上旁边的椅子, 弓腰,手肘搭着膝盖。

雨下得粘腻, 一整天都没停过,积水顺房檐滴下,布满青苔的水泥地面砸出不大不小的坑洼。

洋子垂眼打量着他:“死那兄弟……?”

李道看外面:“不问成吗。”

肖海洋能体谅他的心情,叹口气:“行。”他痛快地拍拍他肩膀:“这院子一直当仓库用着,旁边那厂子就是个普通果汁厂,你们在这儿住下,多久都行,我的地盘,外人不敢轻易追过来。”

李道舔着过滤嘴,侧头:“谢了。”

“跟我犯不着说谢。”洋子转身,走几步又停下:“这地方挺干净,你放心住。”

李道知道他的意思,现在说话都累,只弯弯唇,双手合十朝他举了下。

洋子摆摆手走了。

李道抬起眼皮看了看天,嘬几口未燃的香烟,良久都未眨眼。

他回到另一间房,轻手轻脚地开门。

出去时顾津还在睡,一转头,却见她抱膝坐在那儿。

一觉清醒,她后知后觉地掉了泪

李道捏住拳头,“醒了?”

顾津视线从窗外挪回来,轻点一下头:“你去哪儿了?”

“看看老纪。”

半晌,顾津垂下眼:“我刚才……”

她嗓中哽塞,说不下去。

“我刚才看见窗外有个人走过去,背影有点像顾维,以为真的是顾维……”她整个面孔都是泪,哽咽的声音很小:“但忽然想起来,他昨晚死了。”

那种恍然大悟让人痛彻心扉,像有把刀子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剜着。

绝望是,想要见一个人,却永远见不到。

她希望时间倒流,偏偏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实现的妄想。

李道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无话可说,说什么也没用。

他过去按住她后脑,将她额头紧紧抵在自己胸口。

他滚了下喉,低着头,拇指轻轻抚摸她颈后光滑的皮肤,“目前状况只能偷着把人埋了,附近的地是朋友的,但不能留坟头。”

李道在征询她的意见。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顾津点头。

李道声音很低:“今后找机会回来,再想办法好好安葬。”

顾津稍微扬起下巴,把脸颊的泪全都擦在他衣襟上:“会吗?”

他说:“会。”

李道:“今晚你……去不去?”

顾津离开他胸口,深吸气:“去吧。”

等天完全黑透,肖海洋带他们去了后面的果树林。

水蜜桃接近成熟,黄粉不一的果子缀满枝头。

再往远走是成片的梨树和脐橙林。

在一处荒僻角落停住,雨水将附近地面浇灌的泥泞松动。

肖海洋看了看周围,“就这儿吧。”

他分了把铁锹给李道,李道下了第一铲。

顾津始终安静站在几人身后,雨衣的帽子掉下来,几缕头发贴在她面颊上。

不远处放着未刷漆的棺木,是肖海洋命人临时打造的,时间紧迫,做工粗糙。

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别人家里办葬礼,当唢呐吹起哀乐,亲人伏地痛哭时,她都会紧紧闭上眼,把指头塞进耳朵里。

她那时甚至不懂死亡的含义,只是单纯讨厌那种声音。

后来父亲去世,她渐渐明白死亡意味着抛弃。

再后来,母亲也抛弃了他们兄妹俩,去过另一种生活。

她那时超乎寻常的坚强,总在安慰自己,没事儿的,她还有哥。

来上陵的这些年,她痛恨顾维的不长进,虽然彼此分开生活,但各自安好。她嘴上说恨,却愿意为他积德行善,愿意为他赎罪。她对他从未放弃。

可现在看来,曾经的所作所为那样讽刺可笑。

老天太冷血了,根本看不到。

顾津眼中一片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还看一眼吗?”

顾津说:“不看。”

雨淅淅沥沥下着,几个男人合力把棺木放到深坑中。

泥土将一个人掩埋,方寸之地容身,无论多么辉煌或是不堪,一生也就过去了。

最后一锹土填平,顾津魂游的意识突然回来,猛地扑了过去。

她跪在地上,两手开始疯狂地刨土。

几个男人愣住了,但都没上前。

湿淋淋的夜色中,这姑娘如小兽一般呜呜哭泣,泥巴沾在身上和脸上,雨衣掉下肩膀,嘴里乱七八糟说着一些话。

顾津不管不顾,一味地向外扒着土,她的动作在满腔悲痛的发泄中更加疯狂,最后仰起脖子,十指抓紧泥土,哭得撕心裂肺。

这种悲恸的气氛,纵使外人也为之动容,肖海洋掏出湿透的香烟含唇间,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小伍第一次见顾津这样失控,抹着眼泪,想过去把她拉起来。

李道拦住他,自己没有劝,也不过去安慰。

他拇指跟食指按住双眼,大张着口,心中的疼痛快要将他整个人都撕碎。

最后李道把她背回去。

她洗了澡,又吃一些东西,和他说会儿话,整个人倒是平静不少。

看着她躺下,李道去洗澡,没过多久,他光着上身进来。

顾津转头看他。

他置身在昏黄的光线中,胸膛挂着水珠,牛仔裤松垮,裤管挽到小腿,脚上穿着蓝色的塑料拖鞋。

她说:“你也去睡吧,我没事的。”

李道擦着头发坐床边,扭头看她:“今晚睡这儿。”并不是商量的口气。

顾津抿了下嘴,几秒后,掀开被角,稍微往里挪了挪身体。

李道关灯,顺手扔掉毛巾,在她挪出的位置躺下来。

房间霎时陷入黑暗,没过多久,院中微弱的光从窄小窗口透进来。

乡下地方,除了雨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安静躺了会儿。

李道问:“搂着睡?”

顾津无比乖顺,脑袋往他手臂的方向蹭了蹭。少了小别扭,少了忸怩,却叫李道心里不太好受。

他侧过身,抬起手臂垫在她颈下,另一手环过来落在她背上。

几乎是同时,顾津埋入他胸口,紧紧抱住那截窄瘦腰身,像抱住救命稻草。

很久没搂女人睡过觉,李道有些不适应。

他收紧几分力道,调整一下,把腿压在她腿上。

顾津又缩了缩。

李道大掌顺她背脊轻轻抚着,又挪上来拍一拍她的头。认真回忆一番,好像没和哪个女人这样粘腻温存过。

树影打在墙壁上,被风吹得摇曳。

李道指肚从上滑到下,数她脊骨,怀中温温软软,他没邪念,听着她淡淡的呼吸声。

无睡意,他问:“有人搂你睡过吗?”

顾津没等答,他想起来:“那孙子叫什么了?记得姓尚?”

“尚家伟。”顾津说。

他下巴抵着她头顶,嗓音在黑夜中仿佛带着磁性,低低沉沉的:“嗯。对。”

“你也知道他?”

李道冷笑一声:“当初顾维揍他的时候我在场,听说是遇到危险把你扔下,自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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