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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相思赋(36)

几名太医匆匆赶至昭阳殿时,新封良人早已气绝多时,他们反复观察,一起向郗后回禀道:“是犯了旧症绞肠痧,暑天此症发作迅疾,恕臣等无能为力,请娘娘节哀。”

郗后神情哀痛,拭泪道:“传本宫旨意,厚葬。皇上刚入佛堂闭关斋戒,此事待皇上七日后出关之时再奏,切勿惊扰圣心,扰了修行大事。”

众妃嫔、宫人、侍女都作痛楚之状,齐声称是。

郗后转向另一名新封良人,对她叹道:“本宫一番美意,倒惹起了她这病根,暑天酷热,你好生在宫中歇着保养身体,不要四处走动。”

那新封良人战战兢兢,颤声答道:“臣妾一定谨遵娘娘意旨……”

众妃嫔纷纷告退后,郗后面色阴冷,对董淑仪道:“你先回宫去,我和世谨再说几句话。”

董淑仪点点头,携着几名侍女款款离去。

郗后合上双眸,缓缓向后靠在锦缛铺就的凤椅上,似乎疲累不堪,说道:“宫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世谨,记着母后的话,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

萧绩沉声道:“儿臣明白。母后所嘱之事,儿臣三日内必定办妥,请母后放心。”

郗后微叹道:“你陪着你新纳的美人回去吧,别辜负了大好时光,本宫着实羡慕她这花朵一般的年纪!”

萧绩紧握着我的手,告退而出。

明月高悬,映照着皇宫中的琼楼玉宇,依然如同仙境一般。

我们经过御花园的荷花池时,萧绩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看着我,说道:“还记得么?我那天就是在此处捉到你的!”

我心情却如同坠下千均鼎一般沉重,郗后今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设计毒杀一名新封良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太医与所有在场宫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为她伸张冤屈。

萧绩见我闷闷不语,俊面微沉,压低声音道:“还在想刚才之事么?”

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妃子,皇后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他淡淡说道:“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母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听见了么?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否则你会耗费十倍百倍的心力,还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胜他。”

“如果皇上继续晋封新妃子呢?”

“结局会和现在一样。”

我只觉一阵阵发冷,追问道:“如果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他嘴角微微一勾,表情高深莫测:“父皇永远发现不了。”

我继续追问:“为什么?”

他冷锐的眼眸平静如水,说道:“因为他年纪大了,常常会忘记许多事情,不会有任何人敢有意提醒他去记得一个死去的人。”

我说道:“如果有例外呢?如果他真心喜欢一个人,即使政务繁忙、即使精神不济也依然记得她呢?”

他眼神更加冷冽,说道:“如果有这样的人,她只会死得更快!”

郗后和萧绩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东风是谁?西风又是谁?

“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是什么?

“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谁是他的敌人?他意想中的敌人又是谁?

“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

------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在皇帝转念之间,今晚萧统还是太子,明晨东宫就可能更换新的主人?

我体会着他话中的涵意,心头豁然开朗,他们的目标正是东宫,他们的敌人正是我的萧郎。

他们今晚似乎下定了决心,准备策划一场袭向东宫的阴谋。

萧统,是否对此一无所知?

我思绪如电般飞转,联想起种种前因后果。

宝座之上的皇帝萧衍不理朝政,命令太子监国视朝,只沉醉于美人与研习佛经,皇宫内看似平静,却有一阵阵暗流汹涌。

太子生母丁贵嫔当年一定深受萧衍宠爱,才会在三年内连续为萧衍生下了太子萧统、三皇子萧纲和五皇子萧续,母以子为贵,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过于卑微,萧衍却没有晋她“贵妃”之位,只封了次一等的“贵嫔”,在宫中地位远远不及膝下无子的郗后。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象四皇子萧绩的生母董淑仪一样,前来昭阳殿逢迎趋奉郗后。

郗后心中最痛恨的,决不是萧衍登基后为了显耀皇家气派所纳的三宫六院,而是这个第一次从自己身边夺去结发夫君感情、为他生育数个儿子、态度不卑不亢、来历不明的官婢“丁令光”,这个小小的官婢,就在她不经意之间,从心口的一根小刺变成了一柄利刃,羽翼渐渐丰满,几乎将她完全取代。

她焉能不怨?焉能不怒?

她狠下心肠翦除所有可能长成“威胁”的人,对无数个新封良人如此残忍,或许是痛极之后的反噬。

郗后一定不喜欢太子萧统,她宁可孤注一掷,扶持自己亲手抚养的四皇子萧绩入主东宫。

在镇江沈府宅院中,他们曾经暗中指使刺客出手刺杀萧统,其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似乎还想乘机除掉他,以绝后患。

萧统外表看似平静,心中应该早有防范。

丁贵嫔暗中委托传旨宫人带话,催促萧统离开西湖别苑速返东宫,分明是惟恐他形迹中露出破绽,让皇后等人抓住把柄。

蔡元姬佯装有孕,且故意将消息透露给郗后知晓,似乎也是暗中设法相助他。太子若是无后嗣,必将成为郗后等人在皇帝面前攻讦他的一个有力说辞。

她们的身份地位与东宫息息相关,即使萧统愿意让出太子之位,她们也不会支持他这么做。

我终于完全明白,为何萧郎难得一展笑容。

他想纵情于山水之间,却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期限一至,依然不得不返回金笼之中,因为他是“太子”,他的身后还有许多人依赖着他的保护,在皇宫中艰难生存着,一旦大树倾覆,必无完卵。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相知相许之时,他挂在唇角的那一丝开心微笑。

永远。

不是这短短一世,而是小狐狸紫萱的永生永世。

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能眼看着任何人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丹藤绕垂干

将近夜深,御花园中极为安静,隐隐约约有几缕蛙鸣声传来。

我漫不经心走过柳荫下的小径,却冷不防被萧绩重重一拉,顿时跌入他怀中,“啊”地惊叫出声向他看去,萧绩一身雪白的长衣,月光照射下衣料的淡紫色云纹隐没不见,黑眸深邃,剑眉入鬓、鼻梁直而挺,竟与萧统有三分神似。

他仔细端详我新梳整的发髻,顺手将我的一片衣袖拉起道:“你换了一副模样,我刚才几乎认不出。母后赐给你的这套宫裙虽然是外邦进贡的珍品衣料,却过于厚重华丽,不够轻柔飘逸,明日我再让王府中的绣匠给你裁制几套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