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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82)+番外

作者: 磐南枝 阅读记录

可他还是坚持下来,并且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为止。

林斯致望着天,不晓得他们这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善终。

像在抹黑的夜里拼命地乱撞,稍不注意就头破血流。

莽夫罢了。

后院晚空漫天的星。没准儿人死了就变成星呢。林斯致仰头看,不知道庄禄星是哪一颗。想来是文曲星。他其实偷偷瞄到过庄禄星填的词,一气呵成的华美,把他羡妒得要死。

可惜小庄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见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头,开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脸回头,看见红姑。

“噢,多谢。”这回他没行礼,也没避开眼神,伸手,从红姑的手里接过她好心给他递来的披风。他不知道红姑怎么看自己,没准觉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红了,鼻子也是红红的,像个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脸。

可惜红姑只是看见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没说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问。

“对,”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没月亮,星星却挺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带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饰,胡扯了一堆岭南和京城的差别,说家乡多瘴气,鲜少见星星等等。红姑并没叫停,只是静静地听。

等他说完,她才回:“雾气蒙蒙,也有它的美。”

“你的家乡又是哪里?”林斯致忍不住问。

“漠北,”红姑说着,微微仰起脸,一笑,“我们家乡话里,‘红姑’是飞鸟的意思。”

“竟是这样,”林斯致道,“那你怎得来了京城呢?”

问出口就后悔。可惜醉意冲到太阳穴,整个人晕晕沉沉,索性也不掩饰。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红姑不恼,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微微偏头,那满头乌云一样的好头发就泼天盖地倾斜下来。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实是恩人取的。”红姑说。

“小时候漠北战乱。我爹娘都死了。听说中原裴家军杀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贼掳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头很吵,我以为中原人要来抢贼匪的粮。谁知铁骑冲进来,裴家军里头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孩子,却一杆红缨枪直接射中了匪贼的脑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给我想了名,央了裴将军,带我离了漠北。”

林斯致听着红姑讲来,默然许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问。

这回红姑摇头。只听见戏腔婉转,远远地飘来。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天上一片闪烁星子。四周是整个严冬积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种福得福如此报…...”

红姑听着那一段锁麟囊,戚戚然望了远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

比如她记得每一次恩人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常笑。比如她这么多年跟着恩人拘束在侯府。学他铁石心肠,学他忠心护主,学他抽刀出鞘,又见血无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实一点儿不喜欢做护卫。

活着为了还恩,和活着为了报仇,哪个更不快活?

谁也辩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红姑的心思,只见她披紧大氅,朝他问候一声,转身走了。

雪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她走路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敛着下巴,利落又妩媚的样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糊重影中望见她单薄的身形,同那鸦羽一样的头发摇摇欲坠,坠得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他想起她递给他披风的那双手,和她讲出身世时凝的眉眼。那时忽然就下定决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会挽起发髻,他要给她一支世上顶好顶好的簪。

3.

开平十四年,皇宫。

那是除夕宫宴结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继暄生下来才三个月,突发重病,高烧不止,太祖无心赴宴,离席去后宫,看视皇子。众人索性纷纷告退。

蛇形坐席上,诸官慢慢地腾挪着,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随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烟粉长裙,裙摆逶迤数尺,行动不便。母亲回头,心情不佳,嗔:“早知宫中变故,你还穿成这样做甚。”

“装扮漂亮,女儿家所好。这有何怪。”父亲李博士替她辩驳。

李明香低头不语,默然行着莲步。父母对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进宫都穿这身烟粉衣裳,只因太祖夸过一句颜色衬人。

她若再不嫁人,过了今年八月就合该二十四岁。对大梁女子来说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时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门槛,如今,渐渐稀疏至一个也无。

李明香抬眼,见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着队出宫,李家的轿子在队伍的末尾,轿夫吐出团团白色的冷雾,一脸苦相。忽然有辆硕大的油盖车路过,碾轧她绵延的裙摆,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轻轻呀一声,同时望见车中一个男人掀开了帘。

此人脸生,不像是京官。年纪不算轻,生得中人之姿,却有一双极老练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对不住,车夫莽撞,惊吓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宫?我的马车倒比轿子快些,又防风,愿送你们一程。”

李明香见队伍徘徊不动,便道了谢,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车。

“在下江西婺县县令,朱广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礼。

“听来耳熟,”李博士抚须,“翰林院朱学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男人说。

这下车厢里没人接话了。李家夫妇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

主动献殷勤,家世又好,这不就是他们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觉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场,就不该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梦。教她闺阁礼仪、女儿教养,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旧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虚荣心思,多年来铺陈在日常的严格训养中,批了层礼教亲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宫的梦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说她傻,说她下贱,说她痴情。

李明香觉得好笑。她面无表情抬眼,却看见朱广弦锋利的侧脸。他微微反颌,侧面便显得强势又坚定,那种生在男子脸上极特别的轮廓,倒使她想起一个人。

她于是并没怎样讨厌他。

朱家马车驶过宫门的一瞬,后宫里,襁褓中的婴儿就咽了气。

这是李崇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太医和妃子黑压压跪了一屋。皇后钟氏站在李崇身侧,揽住尚年幼的李继昀,捂住他的眼。

死婴的生母,是个刚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扑在李崇的脚边,哭得并不大声,可眼泪太多,像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