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抿唇,没有言语。他宽袖下的指节已然紧攥,掐着那一枚玉扳指,膈应得生疼。
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他明知她不快乐,却偏要逼她欢愉。
他做错了。
谢青终是释然地笑,得体谨慎、克己复礼地后退了一步。他忍住了,不再靠近她了。
亦如沈香所愿的那般,谢青仍是风姿绰约的温润郎君,面世时亲和圆融。
谢青同她遥遥相对,终是含笑,允了她:“小香,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给你自由。”
第58章
一年后。
容州金垌县,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僻静县城,沈香应征了地方县令孙晋的幕宾(师爷), 协助县衙的吏役查证断案。一介女子, 妄图与学富五车的郎君们较量,还想晋升为地方官的幕僚。
竞争可想而知有多大。
沈香倒也没多宣扬自个儿的长处,手段太浅显了。
她只是碾磨提笔, 写了一首杂文诗赋。待沈香落笔, 衙内的诸君俱是围了上来。
他们本想着沈香这般大胆出手,写的定也是闺门小情小趣的春诗,得好生奚落一回不可一世的小娘子。
怎料她一出手,便是黄沙兵戎、马革裹尸等家国大义的辽阔诗词,其诗句看似浅白,实则喻义深远。境地悲戚, 令人恸容,在座各位无不潸然泪下。
“诸君以为如何?”沈香柔声问。
大家伙儿结结巴巴:“尚、尚可……”
见状, 孙晋好奇不已, 也亲来观摩。
一见沈香的诗句, 他顿时缄默了,心里五味杂陈。这般的惊采绝艳,便是应科举中的进士科一考,都能登科及第了吧。
可惜了, 沈香竟是个女子, 不然他真想认为门生。
沈家从前虽有门荫, 入仕不必应科举试,但要从小官往上爬, 那时朝堂风气又重华诗赋,沈香为不露怯, 自然是狠下功夫博览群书的。不过作诗一篇,于她而言,简易得很。
不过,今日作诗,沈香是故意的。
她有意以文采震慑旁人,也知,乡野意趣的诗词,在场的郎君们定瞧不上眼。世人汲汲营营,无非求功名一场。她取巧,以家国切题,更能料敌制胜。
但这样一来,这诗便只是“逢迎俗人”的劣作,她不欲留下。
沈香捻来纸张,递于明艳的烛火间:“只是献丑小作,入不得各位大儒的眼,还是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任火舌舔舐纸张,席卷而上,烧成一团灰烬。
行径磊落,半点不着意。
“哎哎!别啊!我还没背清楚呢……”
“杜三郎,你怎么还背诗啊?莫不是想抄诗化用成自己的墨宝?”
“我、我哪有,孟东城,你别胡说八道!等一下,你方才不也看得很仔细吗?还说我!”
……
他们吵作一团,唯有沈香神色镇定,不发一言。和她这样的京官比起来,眼前的后生们还是阅历太少,不够端稳啊。
孙晋年近四十才进士及第,当地方县令已有十载,因政绩平平,一直不得改官升迁。他知眼前的小娘子才高八斗,如此绝句竟也能毫不留恋毁去。也就是说,她腹中才华盖世,五步成诗,实不觉今日毁诗哪里可惜。
孙晋上前,对沈香恭敬行拜仪:“不知小娘子可愿为本官门客,助本官处理衙中琐事?”
“求之不得。”沈香浅笑,应下了。
计谋得逞。
沈香想求个栖身之所,小小女子在市井中生活不容易,自然要依靠个高山的。能攀上孙晋这一尊大佛,实乃她梦寐以求。
沈香恢复了女儿身,也停了拟作郎君声线的药物,她大大方方做回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沈香如今有了新的家业,又遇到肯收留她、容忍她一展身手的明府(县令)东翁,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待卸下在京中如履薄冰的枷锁,她才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比起当初她在京中任职,成日里与朝堂老臣们周旋,话中有话打机锋。
平心而论,沈香更喜欢眼下的闲适日子。
况且,她乃刑部官吏出身,手上做的事,也真正对了她的胃口。
加上沈香深谙官场之道,还习得无数勘案技法,东翁孙晋敬重地供着这位小友,断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只沈香太过世事通达,便是乡绅之家都养不出这般气度的贵女。孙晋想留她,又怕她是罪臣之后,乃私逃的官奴婢。再三犹豫,他捋着白胡须,斟酌着问出口:“小香娘子离家这般久,家中大人不想你吗?”
沈香多聪慧的人,一点即通。她笑答:“东翁不必担忧,小香家中事不方便多说。不过我乃庶民,并非罪臣之女,断不会给明府家宅招致灾祸。”
孙晋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汗颜,忙作揖道歉:“小香娘子作为我幕府之宾客,辅佐仵作与衙役断案洗冤,为本官政绩添彩,本官非但没有怀有感激之心厚待你,还猜忌你,是本官开罪小娘子了。”
沈香笑着同孙晋见礼:“东翁不必忧心,为家宅思虑乃人之常情。是我思虑不当,没有及时为东翁解惑。”
“就是啊!小香姐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歹人,阿爹你也太小心了。”笑谈间,从屋外窜入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年郎,他乃孙晋嫡子孙楚。
孙楚刚满十八岁,正是翩翩后生。剑眉星目,笑起时,嘴角一颗虎牙,明艳笑容,照得人心境儿都透亮了。孙晋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儿子,待他很是偏疼,也正因孙晋的溺爱不明,将孙楚养成了泼猴的性子,见天儿闹腾,书是一个字都不看,更别说科考入仕了。
不过他同沈香倒投缘,一见她便觉亲厚,央求父亲请沈香做他西席,他能刻苦读书两篇。
当然,即便沈香出手,孙楚还是沾书就睡,没半点改进。
沈香也不强求,横竖各人都有活的缘法。孙楚不应文试,也可考虑入一入武举。
沈香朝孙楚微微一笑:“今日没去帮张主簿测河深吗?”
近日连天大雨,庄稼被洪涝漫上了。张主簿唯恐日后洪涝肆虐,依照《水部式》的指点,防汛抗洪,必要时刻,还得疏浚河床,防止洪水淹没农家住户。
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留心注意些,防患于未然。
孙楚挠了挠头,道:“阿娘半道上把我拦回来了,说家里就我一个闲人,还是男丁,得帮着她扛羊羔子回来。”
说到这里,孙楚惨烈地叫嚷:“啊!我身子沾上了血,还没洗过呢!熏着小香姐了,实在对不住!”
闻言,沈香怔忪一瞬。她习惯血腥味了,一时也没回魂。
这样的习惯,应当是和谢青相处时沾染上的吧?毕竟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