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回官署,沈香有一瞬息的怔忪。才迈入门槛,她的指尖就忍不住抚上沥过新漆的门扉,眼眸里满满都是眷恋。
“请问这位小娘子,您是哪家的官眷,来衙门寻谁的?”
沈香跟前,忽然传来熟稔的人声儿,把她唬了一跳。
沈香抬眸,竟见到了任平之。
她欣喜地笑,想开口喊“任兄”,又觉得不合时宜。
任平之看她的眼神疏离、客气,应当是认不出她来了。
沈香福了福身:“官人安好,我是来寻谢相公的。”
任平之一下猜出她的身份,忙回礼:“原是谢尚书的家眷,失礼了。谢尚书还有几卷公文要批阅,您可自行上西院寻他,那边有另辟给衙门主官的官舍。”
“多谢官人。”
沈香正要离开,又听到遥遥一声唤——“小香?”
是谢青在喊她。
这一句,恰巧引来了任平之的侧目。
沈香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问踅身的任平之:“官人可是有事要嘱咐?”
“没、没有。”任平之挠挠头,“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僚友,也叫‘小香’。当初在官署里,他同谢尚书的交情笃深。故而,我一时听岔了。”
沈香怅然:“那您的这位僚友如今怎样了?”
“杳无音信。”任平之失笑,“不过,我和她约好了。如有机会,一定要上京城来寻我叙旧。”
沈香心里微热,原来她的朋友,都在想念她啊。
她含笑:“任官人放心,您的旧友一定会来找您的。这么久没来信,想必是日子过得很好,这才没顾得上旁事。”
“若真如此,我倒放心了。”
“夫君唤我,先失陪了。”
“走好。”
任平之同沈香道别,散衙了,他没有公差待办,得归府了。
才走两步,任平之足尖一滞。、
等一下,她刚才,是不是喊他“任官人”?谢家的官眷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转念一想,许是谢青居家时说起过官署诸事,任平之晃了晃脑袋,也就没多想什么了。
另一边,沈香和任平之闲侃好久才来找郎君。
抬眼一看,谢青面上温文的笑比平素多添了几分阴鸷。
沈香打趣:“您不会是吃醋了吧?”
“唔……”谢青沉吟,倒不答话。
他止住步子,忽然握住了沈香的腕骨。
虽有宽袖公服遮挡,但在官署里卿卿我我,还是闹了沈香一个脸红。
她决定不再挑衅夫君,先入谢青的官舍再说。
好歹夫妻交流,也要顾及颜面,掩人耳目一番。
官舍里挂着几盏荷叶宝盖红纱堂灯,两重莲花灯坠,下垂飘带,书着君子箴言。案几上,数卷公文累积如山,菊花瓷碗里茶气腾腾,竟是刚刚起的身,方才谢青一直在室内翻阅公文。
“您特地来接我了。”沈香回过神,心头一暖。
谢青轻哼了一声,语带促狭:“只是一打照面,便看到小香在外沾风惹草。”
他是真吃起了飞醋!还这样坦率!
“哪有!我好歹是挂念您才来的官署。”沈香吃吃直笑,高举起腕上的红漆酸枝硬木食盒,“我给您带了炙板鸭,还有几样小菜,您垫垫肚子。”
知道小妻子是为自己而来,谢青的脸色好上不少。
他撩起公服,帮沈香布膳。
狭窄的官舍中,两人盘腿,落座毡毯就餐,别有一番意趣。
谢青给沈香夹了一块蜜汁烤鸭肉,道:“小香同任平之寒暄,我不是很生气。至少,你还有一个可以借钱的挚友。”
此话一出,沈香的筷子都要落地了。
差不离两年前,她刚跑出京城,身上没盘缠,和任平之借了点钱。
眼下经谢青提醒,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心间油然而生。
沈香好奇心起,问出了话:“等一下,您为何会知晓这件事?!难道那一袋钱……”
谢青勾唇:“不敢多给,唯恐小香起疑;又怕送少了,小香没吃没喝,风餐露宿。”
原来她能成功出逃,私下里还有夫君的帮助啊。
沈香面上讪讪,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子。
谢青挑明这个,分明是小心眼,不愿沈香把功劳记在任平之头上。
门窗没有关紧,漏了一丝风进来,凉风习习,却吹得人燥热,面红耳赤。
沈香缄默吃完了膳,今晚的刺激可太大了。
谢青还要忙公事,她决定陪谢青看案卷到深夜,再一块儿归府。
有小妻子在旁相伴,谢青定然觉得好。
只是官署里枯燥,也不知能拿什么事物供沈香消遣,他抬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书,都是律令,并无杂书,沉闷得很。
沈香会意,和谢青讨了纸笔,用以消磨时间:“我想给任平之写一封信。”
谢青困惑地问:“写什么?”
“两年了,我都没给他写过信,好歹他也是我衙门挚友。”
一想到沈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任平之丢到犄角旮旯里不管,谢青的心底升起了一团隐秘的欢喜。
他微笑,同意了小妻子的请求:“好。”
沈香搬了一张小案几,于谢青面前铺开纸,又取玉蝉镇纸压制翘起的边沿。她伏案斟酌言辞,差点失神,咬了一笔头墨汁。
谢青看案牍时鲜少分心,今晚破了例,时常添几笔夹批,就掠视一眼沈香。
小娘子的发髻抹了桂花水,烛火摇曳中,明光瓦亮。落笔白纸时,她微低了头,后颈细绒绒的软发,一颗茶色小痣若隐若现,愈发诱人。
想闹沈香,又觉得今夜景致甚好,不忍心打破这一重静谧。
沈香最终决定,给任平之写这两年的见闻。
一直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围炉夜话,她便也没有及时联系任平之。
时间久了,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时日并不如她想的那样多。
她日日忙碌,想着谢青管辖刑部,任平之一定出不了差池,却忘了对方不知她的近况,或许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思忖间,沈香下了笔:“任兄,见字如面,你近来可安好?既是家书,言辞便也朴实些,不取锦心绣腹之文藻,少些卖弄。这样,才不显得你我生分。”
“任兄勿怪,时隔两年方才提笔给你书信,实在是平素繁忙,抽不出空闲……”
她告知任平之,她这两年寄情于山水间,过得很快乐。
她和花奴学回了如何将折下的花养得长寿,说起来很简单,只需摘下牡丹等花团,用烛火燃起根柄,再入添了水的花瓶,便能养得馥郁饱满;她也去了偏僻的乡下,每到秋日,庄稼成熟,百姓们就会拿出佳酿,摆一桌社酒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