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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日常(98)+番外

可这样流离于海上的妖怪,又怎么会顽固死守在一处呢?

那就让我们去聆听,他的秘密吧?

我与木叶很快就到那处被阎王大人说得神乎其神的海岸,此时天色很暗,有一丝月光映在海面上,四周尽是咸涩的海风。

我问道:“我们该如何去渡他?”

木叶说过,渡物人是连接世人与妖怪之间的媒介,即为桥梁。

“不知道。”

我偷眼看了木叶,连他都不知道吗?

此时海风四起,暗潮汹涌,又有悠扬的琴声传来,摄人心脾。

忽的,有人低声抱怨了一句:“咦,竟然弹错了。”

我和木叶闻言,皆无语。

我们眼前很快浮现一名手抱长琴的男子,长袖翩迁,淡如画墨,他站在海面上与我们遥遥相隔,两两相望。

相比这就是那个冥顽不化的琴师了。

他抿了抿唇,泠然道:“方才那曲是应付精怪的,没曾想你们是人,那容我再弹一曲,应付你们。”

木叶摆出比这男子更高贵冷艳的姿态,他轻启薄唇道:“不要。”

这下轮到琴师犯难了,他沉吟了很久,似乎是觉得“未经别人同意擅自弹琴骚扰”着实无耻,所以现下什么都没做,一根木头似的杵在海面上。

他哀哀叹了一口气:“好为难呀……”

木叶道:“为何不肯离开?不肯回到你原来的地方,或者在海上漂泊,执意守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他眉目柔软下来,眼里蕴含着淡淡的温暖。他陷入回忆一般,轻声道:“为了等人呀。”

“等谁呢?”我问。

琴师忽然抬起头,似乎被吓了一跳。

他惊慌失措道:“我……我忘了要等谁了。我怎么会忘了,我在这里不就是要等人吗,可……可我忘了,我真的忘了。我得守在这里,我等的人会回来找我,我还记得她,是重要的人,还记得她呀……”

明明都不记得对方是什么样了,还死守着这个承诺做什么?

木叶颇有些嘲讽地笑道:“哦?等人吗?你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我……”琴师语塞,神色黯然。

“明明什么都不曾了解过,你记得什么?对方和你喝过酒吗,还是一起对月弹琴?甚至她不在海上,是在现世间呢?而你,你又去过什么地方,又知晓什么关于她的,究竟有些什么,你能够记得?”

琴师颓然跪了下去,目光哀切。

木叶的一番话都像是尖锐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划开他的心脏,剖析那最深处最细腻的思绪。

看着他的情绪失控,我又觉得可悲,明明都不记得了,又为何还有承诺,又为何还会心疼呢?

琴师潸然泪下,他哀嚎哭道:“我不记得了啊,我真的,不记得了啊。”

木叶笑容淡了几分:“既然不记得了,就说明这不是要紧的事情。”

琴师猛然抬头,脸上还是湿润的泪痕,他决然道:“不!这很要紧,我知道!”

“都不记得了,又凭什么还知道呢?”

“因为我的心,还疼呀。”

是了,即使抹去了记忆,却抹不去潜意识的习惯,也抹不去那些烙印在心脏的珍贵思绪。

木叶踏入海水内,任凭刺骨的黑潮将他衣下摆染湿。

木叶朝琴师伸出手,似是诱导:“那么,你替你找回来,你所失去的记忆。”

“好。”

我尾随着木叶踏入那深渊之内,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人在其中,流离沉沦。

这是四十年前,属于琴师的记忆了。

当时的琴师也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妖怪而已,论害人的经验,他还尚浅。没有前辈们所谈论的把偌大的渔船勾引入深渊漩涡的壮举,也没有过诱导岸上的人深入海潮导致淹死。他所做过的,也无非就是在海面上游荡,听写三两传闻,再惊吓惊吓渔民。

海面上的妖怪不在少数,但是大多数都不喜欢出海的渔民,所以会出现那么多可怕的事件。

不过琴师算一个例外,他觉得人类有趣,并且喜欢在暗处窥探他们。如果被发现了,就装作凶恶的样子,把渔民吓到海里也就完事了,这就是他的任务,生而为妖就要做出点抵触人类的姿态,不然在妖怪圈里也会遭受排挤的,就和幼儿园里被小朋友们孤立没什么两样,想想也觉得好笑。

琴师初次遇到她的时候,是在海岸边的暗礁上。

那个女人穿着深蓝色的长裙,裸着脚,乌黑发亮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融入夜色里。她的眼睛是散着幽蓝色的光芒,隐隐的,如同深渊之色。

琴师隐藏在暗处,似乎是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他操起长琴,想要用琴音吸引这个女子。

一曲过后,女子还是以那姿势站立着,连脸都没有转过来。

琴师失望极了,只能收起琴,默默蹲在了海面上。

“是你弹的吗?”那女子忽然转过头,对着隐藏在暗礁下的琴师说道。

“是我。”琴师有些难言的惊喜,“好听吗?”

“好听。”

“你站在这里不冷吗?”

“我想要跳下去。”女子以一种温柔的语气回答。

饶是琴师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懂得人类说要跳海的含义,这是要去死呢。

琴师不想她去死,不知为何,他似乎有悲天悯人的情绪,居然关心起了人类,明明他只是妖怪呀。

他迟疑道:“一定要去死吗?”

“也可以晚一点死。”

琴师很高兴她能这样说,那就是说还可以再见到她了,“那就晚一点死吧。”

“好。”女子想通了,她屈膝跪在了暗礁上,显然是站疼了。

“我是妖怪,叫我琴师。”琴师鼓起勇气剖白道。

女子眼中露出几丝几不可闻的厌恶,很快淡了去,最后长吁出一口气道:“我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我眼睛有蓝光,村民们说我也是妖怪,但是我可能不是,因为我会流血会疼,也会饿会渴。你们呢,会流血会疼,会饿会渴吗?”

琴师深思道:“我想会流血的,但是不会饿,也没有人类的情绪,甚至不会死。”

他像是要尝试一般,用尖锐的碎石划过手腕,顿时鲜血泊泊涌出。

女子啊呀一声叫唤,握住了琴师的手道:“你在做什么?!”

“没关系的,它自己会愈合的。”

“傻妖怪。”

女子哑然失笑,她的笑容如同玫瑰一般,艳丽妖异,让琴师看呆了。

女子松开手,目光黯然:“我得回去了,还有个仪式需要我,需要把我绑在架子上。”

“那你还来吗?”琴师手上的温热触感褪去,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贪恋温暖。

是了,妖怪无不贪恋温暖。

“明天再来。”女子的话消散在茫茫海雾里,而琴师目送她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不过是一天而已,那就在这等着吧。”他呢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