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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扶苏(7)

零零碎碎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嬴政耳中。只是以他之性,既已将事情全权交付于扶苏,对细则便是无心过问。他之所欲,不过最后的结果而已。

一月之后,巴郡﹑蜀郡﹑黔中﹑南郡四郡传来消息,名册之上所列大小富户均已离开当地,望咸阳而来。

嬴政有些欣慰。

然而不过又过了十日,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一带等数郡也传来了同样的消息,但因相隔遥远,故须得数月方才能抵达。

嬴政此番,倒是有些讶异了。

一连三月,消息频频传入咸阳宫中,无一不是喜报。如此一件大事,这些时日里,竟未遇阻。

三月之后,扶苏归返。

午后方一回府,便传来嬴政的召令,命他立即入宫。扶苏无法,只得匆匆洗去了一身风尘,换了衣衫,往宫中而去。

不料方一入宫门,便遇上了李斯,而对方亦是奉诏觐见嬴政。

二人久未相见,然而昔日之言却还是心照不宣。

“臣见过长公子。”李斯拱手一礼,态度谦恭。

扶苏亦是客客气气地回了礼,二人便一道往嬴政书房而去。

及至到了近前,却见一列宫装女子,由宫人引领着,自不远处徐徐走过。扶苏抬眼朝彼处望了望,神色里没有什么变化,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几分。

迟疑了片刻,他终是问道:“这些女子乃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照例而言,后宫姬妾居于后宫,不应出现在此。

李斯抬眼看了看女子们远去的背影,道:“这些时日陛下广纳民女入宫,这些想来应是将选入宫的侍姬,方给陛下验过罢。”

扶苏垂下眼,闻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李斯看着他,徐然想起不久之前,他求见秦始皇时,曾在回廊中撞见一名新入宫的侍姬。便只是一眼,他便觉得那女子的模样十分眼熟。

或者说……是像一个人。

此时此刻,便愈发觉得相似。

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扶苏侧过脸来,面露疑惑。

李斯匆匆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道:“公子,这便赶紧走罢。”

第五章

及至到了书房,心知嬴政唤他的来意,扶苏便将今日在三川,南阳二郡所闻所见之事,简单地奏报了一番。

嬴政坐在书案之后,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罢,才道:“朕听闻你此番迁徙富豪……所遇抵抗甚微?”在做好了流血镇压的准备之后,如此结果,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扶苏闻言拱手道:“弃置家业,迁徙异乡,人所不愿也是自然,然而却并非无法可循。”

嬴政道:“你用何法,不妨说来听听。”

“民若不顺,先以德劝之,而后当以法治之。”扶苏一字一句慢慢道,“以法治民,亦须以法治兵。民不徙,初则劝,再则尽敛其财,末了,方至于用强;而兵若犯民,或乘机勒索,或滥用暴力,凡阻碍政令实施者,必当死罪。”

嬴政闻言不觉微微挑了眉,沉默了片刻。他如何听不出,扶苏此法乃是礼法结合,先礼后兵。虽将儒法二家糅合在一处,而归根到底却是对民施以仁义,对官对兵施以法度。

到底骨子里,还是抹不去那点仁善。

只是若就事论事,这迁徙富豪一事,他确是做的干净漂亮,故嬴政虽心有所感,却并未言明。心道他若当真有心做这君王,便自有变得铁血刚硬的一日。

他会慢慢明白,自己也会逐渐让他明白。

日后,时间还长。

故他只道:“此不失为一法,只是事未毕,一切尚无定数。且待事毕之后,再教朕看看最终情形如何罢。”

他极少夸赞什么人,无论是对臣子或是对皇子。纵然心底赞许,面上也不会露出痕迹。如此一般的说辞,已算是最大程度的认同了。

扶苏闻言一拱手,抬眼看着他,轻轻地回道:“诺。”

嬴政的目光同他相接了一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他有些讶异,扶苏往日立于面前时俱是垂着眼,对他的目光似是避之不及,此时此刻,却竟是自己率先收回了目光。

但他并未将思绪过多地停留在此,却是转向一直候在一旁的李斯。

李斯察言观色,忙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扶苏见状,便当即拱手道:“父皇若无事,儿臣便告退了。”

然而嬴政面对着李斯,口中却道:“你且留下。”扶苏无法,只得静静地立在一旁,而此番,目光却是落在嬴政这处,不曾避讳。

嬴政自然不会觉察不到,却仍只做不知,对李斯道:“今日唤你前来,乃是为了巡游一事。”

李斯听闻“巡游”二子,心中讶异,却也不动声色。片刻之后,又听嬴政道:“如今天下初定,自明年起,朕有意四处走访巡游一番,看看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

李斯闻言忙拜道:“陛下圣明。”

“明年初,便先行去陇西、北地二郡,日后,再慢慢做计议。”嬴政对他的逢迎不以为意,略一停顿,又道,“此事,便交予你去安排。”

“诺。”

嬴政语罢,转向一旁的扶苏,同他对视了片刻,徐徐道:“扶苏,你与朕同行。”

扶苏闻言,神情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亦只是一拱手,道出一个“诺”。

“你二人且去罢。”嬴政道,眼见着扶苏一身玄黑的遮掩之下,却仍显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慢慢地眯起了眼。

自己的本意分明是将他留在这咸阳城,然而触到对方今日非同寻常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只在瞬间便改了主意。

念及那日夜里挥之不去的梦,心中便又是一阵烦躁。

*****

出了宫门,李斯正欲告辞,却听扶苏道:“廷尉可愿随扶苏去府中小酌一杯?”

李斯原以为扶苏乃是有事相商,以此为托辞。然而及至去了,才发现对方当真只是饮酒。

一言不发地,一杯一杯地饮酒。

李斯这才觉出,对方神情里有几分黯然。因了他平日一贯神情清淡,温和从容,故这隐约的反常,也极难教人发觉。唯有此刻的沉默间,才能似有若无地显出几分。

手握着酒杯,李斯看了看他,慢慢道:“公子可是有心事?”

扶苏酒量并不甚好,饮罢几杯之后,面色已有些泛红。他闻言只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斯见状,也不便多问,便只是无声地伴在一旁。

而扶苏纵是饮酒也饮得分外有度,酒过三巡人有些微醺,却并未醉过去。眼见已是月上中天,便叹息一声,有些歉意地对李斯道:“扶苏今日……多有怠慢了。”

李斯起身告辞,拱手道:“公子客气了。”

扶苏未再说什么,便只是送他至门口。

回到房内,走到床边靠坐下身子,才觉出头有些昏沉沉的疼。

仰头看了看空寂而昏暗的房间,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