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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扶苏(38)

扶苏闻言骤然抬眼看了看他,却一贯从那双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情绪。

静静地一拱手,他道:“儿臣遵旨。”

一贯地没有任何忤逆的意思。只是……他却如何也没料到,嬴政竟是如此轻易地便准了他离京中。

“到了上郡便暂留蒙恬处,跟着他历练历练,也是好的。”略略伸展了一下四肢,嬴政似是漫不经心道。

“……喏。”扶苏再度赢下,却只觉得原本确信的东西,渀佛被什么撼动到有些摇颤。

因了嬴政对自己身体抱恙一事秘而不宣,故而扶苏离京之行也并未大张旗鼓。前来送行的,也不过李斯一人。

秋晴万里,碧空无云。平野十里,黄沙漫漫。

扶苏一身寻常装束,立在马车边对李斯一拱手道:“朝中之事便有劳左相了。”

“臣自会多加照应,”李斯道,“只是臣却不解,陛下此番为何会特意指派公子出京?”

扶苏用余光看了看马车后紧紧跟随的侍卫,笑道:“父皇不会做无把握的事。”言罢,忽然以手握拳,放在唇边重重地咳了几声。

李斯皱眉道:“公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扶苏摆摆手,笑道:“大抵是这几日有些疲累,加之此处沙尘太大的缘故罢。”

李斯闻言颔首,迟疑片刻,却道:“臣对于公子的心思,一向极少过问。然而此番却当真看不懂……公子为何甘愿离京,去那苦寒的上郡之地?”

扶苏闻言没有说话,单是执起李斯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划上了两个字。

蒙恬。

明白了他的意思,李斯双目骤然睁大,而扶苏已然若无其事道:“故而还请左相记得你我最初的约定,以及我方才的那句话——朝中之事,便有劳左相了。”

作别了李斯,扶苏对身旁的侍卫颔首示意,便翻身上了马车,动作没有半分的迟疑。

李斯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车数人马渐行渐远,逐渐模糊到再不可看清。微微仰起头,看了看眼前被秋风撩起的黄尘。

扶苏走的平静,然而身后留下的波澜,确是如此暗涌如潮。

“走了?”嬴政披着外袍,站在回廊中望着天。

“长公子已然离去。”宫人在身后徐徐问道。

嬴政没有回头,甚至连动也未动一下,“任何动向,记得让赵民随时来报。”

“喏。”

与此同时,在颠簸而行的马车上,扶苏一手撑着车壁,压低声音不住地咳嗽着。不知为何,自今日起,便觉得四肢分外无力,周身上下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直到下一刻胸口一痛,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稍稍缓过了几分气力,扶苏怔怔地看着衣袍上的腥膻,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便是……嬴政如此轻易让自己离京的原因。

秋风十里,他坐于车上,无声无息地离开。

只是,胸口的痛来得竟是这般突兀。

望着掌中的血,扶苏忽然冷笑出声。

原来,他这般轻易放他远走,便是这般缘由。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在眼里。即使身体每况愈下,却从没真正糊涂过。

不愧 是自己的父皇。

秋冬时候,上郡之地愈见荒蛮。

一切景致还如前世,分毫未变,再遇蒙恬那一幕,亦然。

他一身玄黑铠甲,高坐马上,见了他,策马至近前,黝黑的眸子里有微光闪动。

“你当真来了。” 他神情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他二人早便在京中见过,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扶苏早已为自己落下。

作为监军,他一改往日孱弱的形象,日日在军中同将士磨砺。

同甘共苦,同食同宿。

只是他能感到自己,亦是时常力不从心。心口的疼痛仿佛成了隐患,时时发作,痛如刀绞。

一次,正是沙场上,他毫无征兆地一口血喷出。忽然载于马下,幸而蒙恬眼疾手快将人救起,才保住了命。

“长公子可是有何宿疾?”醒来之后,蒙恬如是问道。

扶苏却摇头,道;“不过这几日有些疲累罢了。”

蒙恬一声叹息,终不再问。

扶苏没有想到,嬴政会来到上郡。

即使身体欠佳,为防民议,他仍是坚持巡游。只是此番,却特意改了行程,来到此处。

二人再见,便已是数载光阴。

扶苏见他已老迈许多,而他见扶苏,亦是憔悴些许。

一时竟是无言。

末了却是嬴政先道:“寻药之事可有进展?”

扶苏摇头:“儿臣无能,望父皇恕罪”

那草药本不在此处,又如何能寻到?

嬴政眼底平静,闻言只道:“你可想回去?”

扶苏抬眼同他对视,一瞬间心内收紧。 这分明是试探,看他如何回应。

然而不待他回答, 嬴政却仿佛已然得到了答案,淡淡道:“若不愿,留在此处随蒙恬历练历练,也无妨。”

留下这话,他转身离去。

扶苏望着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一瞬间,心如刀绞。那疼痛胜过任何一次

嬴政病入膏肓,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就连扶苏也有些意外。

蒙恬送信入京,几次三番没有回应。二人俱已明白,事情有变了。

正此时此刻,李斯自宫中悄然传出消息:禁军已为赵高和胡亥的人所控制,朝中一片风声鹤唳。

纵然胡亥之前因为徐福一事,已被软禁,然而赵高在朝中为官多年,左右逢源,深得人心。想来自打扶苏离京之后,也在幕后做了诸多手脚。

如今趁此机会,连同旁人将胡亥推上帝位,也并非没有可能。

扶苏沉吟许久,看向蒙恬。此时他尚处于昏迷之后的修养时期,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昏迷了七日,格外长。而醒来之后,得到的便是这般山河动荡的消息。

蒙恬明白扶苏的意思,他心中亦是觉得艰难。

纵然他手握三十万任凭差遣的大军,然而此时开往咸阳,若胡亥当真有夺位之嫌则矣,但若嬴政尚在,那自己便有篡位之嫌。

两项抉择之间,便是天翻地覆的结果。

五指徐徐握紧,握成拳。他回头凝视着扶苏,知道自己实则已然没有选择。

上郡三十万大军以勤王之命开往咸阳。

赵高胡亥方寸大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个最不可能背叛嬴政之人,竟能有如此之举。

而他们手中,只有区区几万禁军。两相较量之下,毫无胜算可言。草草抵挡了一阵,二人换了行装,仓皇离去。

攻克一座群龙无首,且毫无抵抗之力的城池,不过区区一个月的功夫。

大军入城时,城门洞开,百姓立于道旁,无声地看着这支大军的实际主人——公子扶苏。目光之中,竟有喜悦,仿佛他正是为了拯救他们而来。

即使在自己迫不得已放任了那么多杀戮之后,他们仍是信他。

扶苏心内一阵揪痛,垂眼含泪,不愿触到那些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