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擦拭宝刀的手一顿，才又慢慢地动作起来。
他并不接对方的话，只道：“铁浮屠没了？你打算如何？”
完颜宗弼伸了伸懒腰道：“这话应该问二哥才是，二哥才是此战的主帅，我不过是来玩玩而已。”
完颜宗望似乎对他的说法并不意外，哼笑一声，道：“你倒是将事情撇得干净。杀手锏被人破了，你竟一副格外开心的模样，实在是莫名得很。”
完颜宗弼哈哈一笑，道：“二哥可知，人生在世，最难遇上的是什么？”
完颜宗望看了他一眼，道：“知己？”
“非也，”完颜宗弼笑道，“是对手，旗鼓相当的对手。”
留下这句话，他起身离开，去清点伤残人数了。
而完颜宗望凝视着刀身中，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微微眯了眼。
——完颜宗弼最后的那句话，意有双关。
*****
自打那日将铁浮屠尽数剿灭了之后，岳飞一改这些时日的蛰伏局面，又回到了他最初的打法：主动出击，步步紧逼，不给对方任何一丝一毫的喘息的机会。
几场小胜之后，军中士气同过去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毕竟连传说中最让人棘手的铁浮屠都被将军破了，打退金人，收复失地，迎回二圣，似乎也显得并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军中如是，民间亦然。过去此间一带百姓饱受战争之累，叫苦不迭，如今看着自家军队连战连捷，自然是欣喜非常，其中附近许多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队伍，也纷纷主动归顺，投入岳飞帐下。
完颜宗弼虽有心同岳飞一较高下，却也不是鲁莽之人，几次对战之后，眼见着己方并没有优势在身，再看东路宋军也是一派气势高涨，自知须得避开对方正盛的锋芒。在同完颜宗望商议之后，二人便决定先行退守，稳住阵脚之后，再作计议。
却不料末了，尽退入了一处宋军的包围之中。
实则岳飞早已看出敌手士气不足，完颜兄弟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南下之路，走得似乎有些心无旁骛，并非十成十地用心于战事。
然而不论何等缘故，他也不会就此放虎归山。于是在紧逼金军的同时，他有意在一处山地放出了空当，果然，金人在北退的时候，便看看逃入了那座山中，被岳飞事先布下的人马团团围住。
城中议事厅里，大小将领面色里均是抑制不住地激昂和喜悦。而坐于首座的岳飞，神情之中却是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
他慢慢道：“如今完颜兄弟虽为我等困于山中，然而未最终擒得敌手，便不算得取胜。如何山上将人……活着带回营中，乃是当务之急。”
底下有年轻的小将闻言，跃跃欲试，“将军，末将愿往！”
岳飞冲他微微一笑，道：“此事，我亲自前去。”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那小将又道：“敌人已是瓮中之鳖，何须将军亲自动手？”
岳飞不动声色问道：“你可曾同那完颜宗望交手过，又可知完颜宗弼实力如何？”顿了顿，扫了一眼何荣，“你又有几分把握，能将完颜宗望活着带回？”
那小将闻言，哑然无声。
“此时听着容易，实则不然，故而我意已决，此时便有我带精骑，亲自前去。”岳飞定声道。
众将不语。心中只隐隐觉得，将军平素里并非跋扈刚愎之人，然而在此事上，却仿佛格外坚持。
其中缘由如何，却终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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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刚落了一场雨，处处都是湿漉漉的。
完颜宗望活动着已然复原的手臂，站在一处高地，抬眼南望。半晌之后，完颜宗弼出现在他的身后，轻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二哥还有兴致看风景。”
完颜宗望没有回他，只口中道：“如此好的中原大地，却始终不能纳入囊中。实在可惜。”就如同那人一样，始终无法为自己所掌控。
他不甘心。
完颜宗弼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是迟早的问题。”顿了顿，他也循着自己二哥的目光，朝远处望去，口中道，“实则那件事……二哥也已然知道了罢。否则这般下令接连北退，着实不像二哥的作风。”
他没说明，完颜宗望却字字听得懂。他收了目光，扫了对方一眼，回了身，道：“也不像你的作风。此事你既然知道，我又如何不知？”
完颜宗弼闻言只是笑着跟上，并不说话。
走了几步，完颜宗望又道：“你方才带人下去，可曾探出了什么？”
“我倒是探出了一挑下山的路。”完颜宗弼道，“十分隐蔽，宋军应当并不知晓。”
完颜宗望的步履骤然停住，转头看向他道：“如何不早说？”
“这不到底还是告知于二哥了吗？”完颜宗弼不以为意地笑道。
完颜宗望不再同他争辩，只道：“既如此，便吩咐全军准备准备，下山罢。”
“二哥这就退了？”完颜宗弼道。
完颜宗望冷笑一声，道：“陛下重病在床，朝中局势板荡，你我在此，也不过身在曹营心在汉，有何意义？”
二人虽同在军中，却各自有各自的探子和消息网。半月之前，他们叔叔完颜完颜晟卧病在床的消息，便已经分着两路传了过来。虽然完颜晟改变了金朝皇位兄终弟及的惯例，已然指定了完颜阿骨打嫡长孙完颜亶为皇储，然而朝中的权力之争，却会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发生巨大变动。
此事二人各自心知肚明，却都假作不知，只在商议军情策略时，心照不宣地表示退守为上。
直到如今，才算点破。
完颜宗弼闻言，面色不变，只道：“二哥不愧是二哥，对我这做弟弟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耸了耸肩，他露出些许漫不经心的神情，道，“既然二哥将话说得如此透彻了，那么我自然也是举双手赞成的。”
完颜宗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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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蒙蒙亮，金军已然收拾停当，准备踩着晨露下山。
然而刚一起身，一个探子却匆匆忙忙地过来通报：“不好了，宋军上山了！”
完颜宗望没想到宋军尽然逼得如此急迫，面色微变，道：“多少人，谁是将领？”
“目测不过百余人，将领……似乎是岳飞。”
“哦？”他话音刚落，完颜宗弼当即笑了一声，揶揄道，“他果然是急着拿咱们去向赵构邀功么？穷追不舍，都亲自到这山上来了？”随即他转向面色阴沉的完颜宗望道，“二哥，你说此刻我们该当如何？”
“你率大军沿原路撤回，”完颜宗望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道，“我带少许人断后，在这里拦他一拦。”
完颜宗望唇角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没有任何推辞，只道：“既如此，还请二哥万万保重。做弟弟的，自会寻个安全的地方等你。”回身经过完颜宗望身侧的时候，他脚步微顿，靠近对方低声道，“二哥比我更明白，此番若能将这岳飞拿下，赵构……便不足为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