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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9)

苻坚微微皱眉,却也很快随意一笑,饮尽了手中那搁置太久的酒。放下酒杯,带着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落在慕容垂旁边那人身上时,讶异之下,不由得微微挑眉。

今日的慕容冲远不同于往日素衣淡袍,披头散发的样子。乌黑的丝发规矩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英气。然而一身色泽艳丽,绣工精美的浅绿长袍逶迤在身后,看在苻坚眼里,却又觉得格外媚人。

即便漫不经心看着歌舞的眼神依旧如同往日,却已让苻坚心中稍稍一动。

而他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笑了,随即心下莫名地生出几许恶意来。

而此时的慕容冲,满心却仍执念着方才未有回答的谜。一舞奏罢,他仍呆呆地把目光投在原处,直到霎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慕容冲,”应声抬起头,只见苻坚高坐于龙椅之上,朝自己微微抬了抬下颚,却是笑着笑道,“替孤敬各位一杯如何?”

慕容冲站起身,盯着苻坚却许久没有动。他知道,此举不仅是对自己彻彻底底的羞辱,更是对燕国的一种宣誓,宣誓自己为人君主的王霸之气。

这,大概便是苻坚的目的罢。

然而自古唯有后宫妃嫔,才有此举。故对自己而言,这无异于对着自己的父老,亲口承认自己已为禁脔的事实。

暗自挑起嘴自嘲地笑了笑,却终是伸手,徐徐地握住酒壶。

既然已决定将所有的羞辱和苦楚尽数笑纳,又哪里还有翻悔可言呢?

一杯满上。握在掌心,缓缓抬起头,扫视殿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与自己同根同族的人。而他们的目光,或冷漠,或嘲笑,或鄙夷,或不屑……自己却已无法尽数收入眼底。

大殿不知何时,已然落针可闻。末了,将酒杯平端在胸前,微笑道:“慕容冲,替陛下敬各位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方放下酒杯,便听见一声低沉的巨响,回响在大殿之上。

循声望去,只见大殿的一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站起身来,对自己怒目而视。而他面前一个酒杯仍徐徐地在地上滚动着,杯中的酒水早已撒了一地。

“慕容冲!你究竟可还有半分廉耻之心?”那老者愤然冲他喊道,“我堂堂大燕皇室宗人,竟甘于在苻坚面前辗转承欢,慕容冲,你如何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我大燕!”

门口的侍卫听闻骚动,纷纷涌进殿中。然而苻坚却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反是又斟了一杯酒。他倒是十分好奇,慕容冲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而殿下的慕容冲垂着眼,静静地听老者的话,面色却并不改分毫。顿了顿,异常平静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反是笑了笑,抬起眼冲那老者道:“依前辈之意,可是怪我慕容冲不该仍这般苟活于世,这般……污了祖宗之名?”

“祖宗颜面已被你丢尽,如今四海皆知,如今你纵是死了,又有何益?”

慕容冲站起身,却再度垂下眼,淡淡地看着桌上的空杯。顿了顿,却道:“过已破家已亡,祖宗之名,还有何用?”

“慕容冲,你……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那老者一时气急,想要冲上来却被众人阻拦住。

“前辈,莫非我说的不是事实?”慕容冲却仍是笑,平静到默然地笑,仿佛此刻自己口中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已,“不瞒前辈,自尽毁容我无一不曾想过……”声音逐渐变黯,却忽然迸出一丝笑意,“然而后来我才忽然明白,我慕容冲这般身无长物之人,既无鸿鹄之志,也无帝业之能,所愿不过一个‘活’字而已。”顿了顿,终于笑出了声,“诸位看,我虽是苟活,却岂非比各位活的更加得意?”

一番话下来,底下已震惊到落针可闻。而慕容冲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语罢之后徐坐回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而大殿之上的沉默,却笼罩得愈发紧密。

突然,清脆的击掌声打破了静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慕容垂面上含着笑意,不紧不慢地一声声地击着掌。

所有人这才似是复活了一般,细碎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而这时,苻坚好戏看罢,此时已然站起身来。他饶有兴致地和慕容垂对视了片刻,然后在他的吩咐之下,侍卫一拥而上,将那老者押了起来。用布头塞住嘴,阻住他清醒之后的叫骂。

“今日出了这插曲,是在有些搅乱了兴致。”苻坚面上仍含着笑,但话语却极是冰冷,“这些日子,孤给各位加官进爵,好生抚恤,这些想必各位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可是,若如此还有人要惹是生非,便休要怪孤无情了。”顿了顿,淡淡道,“看在这位老者年高体弱,便免去凌迟之刑,改为腰斩。明日执行。带下去罢!”说罢一拂衣袖,自己也离了此处。

苻坚一走,慕容氏族亦是纷纷离去。而唯独慕容冲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仍是倚靠在几案边,一杯一杯地斟着酒。

斟酒,饮尽。

斟酒,饮尽。

斟酒,饮尽。

……

杯酒入喉分明是火辣的,然而胸中却是彻骨的寒。慕容冲知道,也许自今日起,自己在慕容氏族之内,除去清河,便再无一个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了。

暗自轻笑一声。也许,自己根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人”。否则自己在被迫成为禁脔,忍辱负重之际,得来的为何不是渴望太久的理解和支持,而是无休无止的唾弃和嘲笑?为何他分明是宗族之中年纪最小的,在承担最沉重的负担的同时,甚至连一个倾诉之人,也寻不到?

若是如此,这宗亲族人,不要也罢。众叛亲离,又有何妨?

既然你们先弃置于我,那么我慕容冲,自当不会有任何怀恋。只是从此,在这长安宫中,于自己,却已再无一丝留恋之所了。

忽然大笑起来。空旷的大殿上早已无人,唯有这笑声回响远近,格外突兀刺耳。

然而再度拿起酒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慕容冲愤然地将其甩在一边,酒壶在地上翻滚几圈,终于归于沉寂。

然而却有一个人弯腰将其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回到自己的几案之上。

慕容冲抬眼,却看见慕容垂站在自己面前,面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从容之态。

他俯身看着慕容冲,伸手抚上他的丝发,徐徐地露出微笑道:“冲儿,你方才那些话,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了我。”

慕容冲一手撑在几案边,定定地看着慕容垂。努力地笑了笑,想说什么辩解,然而开了口,却忽地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看在我都把桌面换成这个的份上了,留个爪吧!!

P.S.慕容垂大叔是不是闪耀出了圣母般的光辉=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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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人心难测 ...

慕容冲站在高墙一侧,心中忐忑。

片刻之后,一声细碎的跫音在身后止住。回过头,慕容垂含笑而立,宽袍缓带,姿态闲雅。顿了顿,从容问道:“冲儿如此急切寻我,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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