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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43)

骊山。

即便是看不到那山后,他却知道,在这连绵起伏的苍翠之后,便是那长安城。

十几年的屈辱,十几年的隐忍,十几年的不择手段之后,自己所追寻的,终究是近在咫尺了!

这种兴奋让他一瞬间有了放声大笑的冲动,然而他终是克制住了,只是攥紧了衣袖,无声地笑出声来,笑得周身不住地颤抖。

而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人的脚步声。慕容冲收了笑意,一回首,便看见韩延站在自己面前。

“韩大哥。”他很平静地看着韩延,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轻唤了一声之后,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韩延如今已然是军中大将,凭借长期各处的笼络走动,手握重军,已立下不小的威信,而人人皆知他只忠于慕容冲一人,故一时间在军中便有如定海神针一般,无人敢忤逆。

此刻他抬起眼,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冲。见他仍是一身素白的袍子,但那身形较之过去,却反而愈发瘦削了几分,不由轻轻叹息。

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打做了这三军统帅之后,慕容冲便蓦地少言寡语起来。终是自己是自顾自地沉吟,纵是微笑,也让人觉出几分阴厉之感。

于是他走上前去,从后面轻轻环住对方的腰,低低唤道:“冲儿。”

慕容冲此刻却也不再躲闪,仍是望着远方,淡淡道:“大哥何事?”

韩延顺着他的目光一眼望见那劫掠而归的将士,不由得皱眉道:“冲儿,虽说过去慕容泓刑罚太过,可适当约束终归是好的。你如今对他们这般放任,只怕会遭至百姓的反抗。”

“是么?”慕容冲不以为然道,“若有反抗,杀了便是。”

韩延握住他双肩,迫他翻过身子面对自己,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冲儿,你可知,你如这般血洗下去,纵是日后攻入了长安,落入你手中的,也不过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届时你又如何重整旗鼓,取苻坚代之?”

慕容冲闻言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许久之后,幽幽道:“韩大哥,你可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兴许都是有记忆的。”见韩延面露不解,便垂下头去,喃喃道,“这长安百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记得有一人,名唤慕容冲,也会记得曾有一首歌谣,唱的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韩延闻言霎然怔住。脑中轰然一声,他忽地明白了慕容冲话中之意!

放任部下烧杀劫掠,每过一处屠城放火,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不曾放过……他是在抹杀自己过去的痕迹啊!

草木记得,便烧尽山原;百姓记得,便屠尽人命。

以最斩草除根的方式,用血用火光用杀戮用人命,去毁灭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屈辱。

念及此,韩延蓦地就心疼起来,他忽然伸手将慕容冲搂抱进怀里。将下颚抵在对方的头顶,低低道:“冲儿,你受的苦楚我自然明白。可是你又何必决绝至此……”

慕容冲紧贴在韩延的胸口,此时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却默然不语。

“冲儿,复仇绝非你生命的全部。”韩延顿了顿,又继续道,“答应我,杀了苻坚之后,再好好重头来过,可好?”

慕容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韩延,许久之后,缓缓道:“韩大哥,取苻坚而代之并非我所愿。手刃他之后,我绝无法继续留在那里。到时,你可愿带我一道……”顿了顿,又垂下眼,“……无论去何处,都无妨。”

韩延闻言,心中一紧,竟是无可自持地狂喜。他从不曾料到慕容冲竟会主动开口说出此言,激动之下,他再度将人紧紧抱住,口中连声道:“好,好……无论去何处,都无妨!”

慕容冲任韩延紧紧拥着,感到对方的温度无疑是炽热,可那种热度却注定难以传递到自己这里。他知道自己的身心注定是冰凉的,是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温暖的。

正如他明知前方是火坑,仍要义无反顾地跳下,明知自己终究不得善终,仍不会扭转半分的决绝。

可是他此刻仍是慢慢地闭上了眼,十分顺从地依靠在了韩延的怀抱之中。

——韩大哥,为了你所憧憬的以后。此刻,你定会奋不顾身地为我而战,对罢?

——如此便够了。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奋不顾身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到高潮了,好激动!求霸王冒头!!

24

24、第二十四章 驻军骊山 ...

苻坚恍然地睁开眼。

想要看清眼前,可是视线模糊,不辨虚实;想要活动四肢,可是手脚虚软,不听使唤;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口干舌燥,声音喑哑。

苏醒的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死过一次,又疲惫的苏生一般。

苻坚茫然地盯着帐顶,许久之后,一片混沌的思绪里似是才逐渐出现了一处清明。

自己似乎是昏倒了。

是的,是昏倒了。

还隐约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正站在御凤宫的窗畔望着那满院的桐竹,那是自己在许多年前便命人种下的,如今虽未到秋冬,枝叶仍是翠碧。但哪怕是这般看着,已足以想见那满城的枫红景致。

十年的时间,昔日的幼苗已长成参天的枝干。可是自己似乎仍是停在原地,等待,或者空盼。

疆土,爱子,爱将,子民……或许是接连失去了太多的缘故,这些日子,他忽地觉得,自己便好似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频频地开始回想起慕容冲的种种。想起二人床笫之间的种种缠绵,颠鸾倒凤之际的肌肤相亲;想起他安静地倚靠在这窗畔的样子,见自己来了,方才回身浅淡一笑;想起起他离开的前夜,在自己怀中颤抖着说着“不要忘记我”;想起他立在城下,深深地看向自己,然后无声离去。

可是直至如今,这御凤宫内,仍是空无一人。

念及此,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冲儿,人道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食不食。而今孤在这长安城里种下了千万桐竹,待到秋日,待到这长安尽是一派枫红之时,你可会当真会归返?

然而正在此时,宫人送来各处急报。

苻坚收回思绪,回首接过急报,一一展开。

第一封,秦王姚苌反扑,打败秦军。

第二封,燕国慕容垂占领中山,守将苻晖弃守洛阳,带领七万人马正投奔长安而来。

第三封,晋国谢玄挥师北伐,正奔徐州,兖州而去。

第四封,济北王慕容泓已死,众军拥立一人为统帅,其人不明,单知自封“皇太弟”,其十余万人马已驻扎在骊山脚下。

苻坚静静地扫过急报上的每一个字,目光平静而缓慢。然而忽然间,他只觉得自己脑中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那是山河的分崩离析声,是自己臣民的哀号哭泣声,是祖宗先辈的责难声……日日回想在耳边的声音,此刻轰然大作。

他握紧了急报,忽然后退一步,然而手还不及握住窗沿,眼前一黑,人已经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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