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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珠儿(9)

因这里的大管家毕梁立不能说话,这院子里的人大多都会比划,所以,虽是人来人往,忙的不可开交,可院子里却奇异的安静,奴仆之间多是比划手语,搞得花蕊华丽十分的被动,偶尔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她们自己都觉得愕然而别扭。

十多车东西,半上午便收拾利落,有些缺的东西,毕梁立便带了人上街去购买,这些年他早就摸透了顾昭的喜好。

毕梁立刚出门,四爷顾茂昌便带着自己的小厮们晃晃悠悠的从大宅过来。一进门便做了一个深揖,因顾昭是长辈,他依旧坐着,只是虚扶问:“小四儿怎么来了?我这里正乱着。”

顾茂昌跟顾昭都未二十岁,也就是说不到元服的年纪,所以,大多不着冠,顾茂昌今儿梳了一个凤凰尾,就是就着发根抓成一束,发根处扎了一根颜色鲜亮飘逸的三彩锦带,为了显示出他是纨绔这重身份,他的凤凰尾并不好好梳,是歪着的,走路他也不好好走,歪着走,只是走到顾昭面前才立正了,见小叔并不挑自己,便很快的露了匪气。

顾昭也是如此,他最腻歪的就是少年发式,各种幼稚,那种踩上轮子带上飘带就可以cos哪吒的发式,他看到就郁闷的肝疼。

“七叔,我爹说了,叫我陪着您到处逛逛,您高兴,我爹就高兴,我爹一高兴,我的日子就好过了,七叔您瞧瞧……”他指指自己身后的小厮背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褡裢说:“我娘给了几十贯,咱街去,您喜欢什么买什么,钱不够只管回家来取,我娘说了,不拘什么。”

顾茂昌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压抑不住的羡慕,他每月,有三十贯的零花,如今做小买卖的一年收入不过三十贯上下,这些年,因战争瘟疫,物价难免上涨,可是,顾茂昌是属于特权阶级的一少年,每月有三十贯零花,已经是非常多的了,就像顾昭,原本有个乡男的爵位,一年不过一百三十贯上下,有时候还拿不到现钱,朝廷给你打一张条子。禄米倒是发的,只是多是陈米,只能拿去喂牛马,可对于难民来说,这般样子的陈米已经是非常的食物了。

顾昭看看院子,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完备,于是便站起来回屋换了一身秋罗云纹淡蓝色长袍,外置蝉纱,腰围内袍同色云纹腰带,腰带下面坠了一个黑底金线云纹荷包,荷包内放了只有他才有的橘子味的果香球儿,一挂六节云纹组配玉饰,因这几天依旧有秋热,便穿了嫂嫂给送来的抱香履木鞋。

顾茂昌看着自己小叔叔嘴巴里啧啧作响,想他也算是上京出了名带头人,很多好玩意儿大多都是打他这里流行起来的,如今再看自己小叔叔,他穿的倒是现在大都有的,可是,这颜色,这感觉,这味道,哎,怎么看就怎么那么舒坦!再看看自己,趿拉着木屐,着赤色金线宽袖长袍,玉带金钩,带下新挂了小叔叔给的六组挂件,还有上等绣工制的荷包香囊三个,小玉斧,玉环……这叮当当的东西也不少啊?拿出去件件打眼,可怎么就不如小叔叔看上去养眼儿呢?

顾昭自然知道,自己跟小侄儿差别在于跨越几千年的美学认识,这个东西,根本没办法教,那是一种对事物,对美认识的堆积,就像小侄儿这样,将五颜六色穿出如此张扬的气质,他就没有,将白粉往脸上图的如此理直气壮,他就不敢,杀了他也做不到。

叔侄俩一起各带着几个小厮,小厮身上有带褡裢的,有提着套盒的,有背着雨伞的,还有带着夜凉随时预备的外罩袍的,顾茂昌那边还有俩提鸟笼的,这两只出门,不用贴标签,那一准儿就是一对恶少秧子。

出得门来,自有下人赶了青骡车过来,在骡车边上还站着一位穿着布袍,脚下着草履,留山羊小胡须,长眉细眼,四五十岁的一个儒生。

“这是廖先生,是爹爹那边的门客,你叫他愚耕也可以。”顾茂昌介绍着。

这门客,清客,师爷原是一个根系,这些人大多有着一样的特殊品质,像这位愚耕先生,大概就是常年陪在如顾茂昌这样的纨绔子弟身边,在玩当中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贵族,成为一个有品位,有修养,懂得极致贵族美学纨绔流氓的第一任老师。

通常,廖先生这样的门客,他们的脾性大多是精细,谨慎,圆滑,机警的。廖先生算半师,可惜,他是庶民出身。奴隶,庶民,平民,士人,贵族……这一层层阶级,只选择娘胎,并不看才华。

廖先生在顾家服务多年,这两年也总算是给儿子们求了平民的出身。

他是半师,却得给这两位在他认知里的纨绔子弟施半礼,当然,他脸上的表情自是温温和和,在顾昭看来,这人说不出来的有味道。

嗯……古人的味道。

我虽然穷我是骄傲的,我虽然地位低可我是骄傲的,我虽然对你鞠躬我是骄傲的,我虽然低头可我是骄傲的……这种无奈的别扭,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属性一直用到几千年后,这片地儿上的人还素这个样子?也许吧,那不是架空了吗。

不行就不行吧,搞不懂骄傲个啥?你不行,努力去,奋斗去,去抢,去争,去斗!偏不!都被欺负成那样了,我就是骄傲的不成……

顾昭还了礼,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青玉镂刻巴掌大的卧兔儿放在愚耕先生手里道:“并不知道要遇上先生,一个小玩意儿,却是我自己刻的,先生拿去把玩。”

这这算是全了礼数,给钱这样的行为不合适,不给更加不合适,像廖先生这样的门客,一年收入不过三二十贯,依附的人家倒是会给足粮米,可是总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如今多年战乱,今上一直未有新的选官,考制的举措,光这一项便断了天下所有寒门读书人的路子,你便是再有才,那也要吃饭不是?

一行人分别上了三辆骡车,车夫放好塌凳扬扬鞭儿,一声脆响后,便冲着上京内一处小湖泊莲湖去了。

这一路,多是愚耕先生在说话,只说一些街巷历史,文人墨客的雅致故事,偶尔顾茂昌插嘴便是那里的东西好吃,好比,南市北角,有一馄饨档,老板娘长的实在漂亮,肤白奶大,可惜嫁个丈夫是拐子。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笑的分外得意。

又走一段,他又说,街角有个绣庄,女掌柜肤白奶大,说完又是哈哈大笑,笑的顾昭想掐死他。

且不管那个傻小子乐什么,顾昭倒是慢慢的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

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样子,如此多的声音,如此多的商铺,熙熙攘攘,叫卖,嬉闹,丈夫,妇女,老妇,顽童,书画店,衣帽店,丸药店,箍桶匠,刷漆匠,家具店,食档,酒楼,一波波的,那些景观,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有一本古书,每个浪荡子后面都有一本金瓶梅,每个武夫后面都有本水浒,每位读书人后面,都有一篇诗文,都是遥远却又亲近的故事。

自来到这里,顾昭第一次方有这样的感觉,我在此,我看到了,这是过去,真真实实的活着的,会呼吸的,有纹络的的古代。

他的心跳动的厉害,只好慢慢合起眼帘,面露一些潮红,只看得愚耕先生与顾茂昌有些纳闷。

“那家,看到没,鱼行的老板娘,肤白奶大脖子长,啊哈哈……”

真是,哈乃妈个头啊!

第六回

许是梦里来过吧,顾昭他们坐的骡车出了的井字一般的巷子,入得斜街,左转右弯,竟到了一处极热闹的坊市,当他们还未到达的时候,顾昭便已听到了无数的铃铛声。

铃医手里的铃铛声,牲口儿脖子底下的铃铛声,茶馆曲娘腕上的铃铛声,太平车下面缀着的铃铛声,也许,你知道他们在此,是的,你一直知道,一直在的,就在很久很久以前,鲜活的他(她)们在这里,像一幕一幕黑白色的老电影一般,在转速畸形的胶片中,他们节奏飞快的来了去,去了来,无声的,面目模糊的就在隔壁那堵墙里。

然后,你终是到了这里,顾昭猛地拉开车帘,喊了一句:“停!”马夫停了车子,惊讶的看着主子,顾昭不待人扶,便自己跳下车来,眼睛盯着面前坊市门口的大花牌楼。

他眼神模糊,牌楼最初是黑白色的,然后,耳边不知那一声铃铛响起,一声,叮铃……二声,叮铃铃……三声,铃……声哗啦啦的汇聚在一起,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卷走眼前那一层模糊的膜。

这一世忽然,便成了新的,新鲜的,鲜活的……

如同一盆清水泼出,洗去所有的黑白,那一层一层的颜色,犹如百花齐放一番的沿着这条古老的街道瞬间的绽放起来。

快速行进的古人放慢了速度,牵着驴子走到他面前,爬满皱纹,黑棕色的脸颊上,忽露出笑容,他张开嘴巴笑,一嘴黄色的豁牙配着憨厚质朴的乞求声道:

“小郎哥儿,可用一碗酒露子?”

顾昭猛地闻到一股汗酸,还有老人身后那只黑驴身上散发出来的驴粪蛋的味道,他大大的呛了一下,猛的打了个喷嚏。

“七叔!七叔呀……我们不是来这里,快上来!”顾茂昌在车里掀了车帘喊他。

顾昭扭头,对他咧嘴笑:“该是这里的。”他确定的点点头,又回头对顾茂昌道:“便在此吧,我早就想来了,一直想来,若你想去那,你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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