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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80)

她作这一副寡淡打扮,倒不是为了晁四,而是另有目的。

徐三梳理妥当之后, 这便撑起纸伞, 缓步出门。她今日很忙, 有许多事情要做, 其中既有早先定下的事, 诸如寻问官司等,亦有昨夜才定下要做的事,譬如说,这头一件,便是赴往县衙后宅,与崔知县崔钿,见上一面,细细详谈。

今日细雨潺潺,飞红落花,崔钿并未如往常那般,在院子里盹觉,而是坐于书房之内,愁眉苦脸地咬着笔头,不知在写些甚么东西。眼见得徐三入门,那知县娘子立时精神起来,急急搁了毫笔,站起身来,打量了徐三一番,随即一笑,缓声说道:

“昨儿个夜里,我才从后院溜了出去,兀自盘算着,欲要到那长塘湖上的花舫里头,吃几杯酒,找些乐子。谁曾想才走了两步,便见你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跟孤魂野鬼似的,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徐老三,你放心,我认你这个朋友,你有事儿托我,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徐三与崔钿,虽说往日里交情不错,但那交情,着实说不上有多深。若是追根溯源,还要说这两人,一来,所处阶级不同,二来,没甚么共同爱好。只是昨日夜里,徐三遇着了难处,头一个便来找了她,两人的关系,倒是因为此事,属实近了不少。

崔钿令婢子搬来了个月牙凳,又扯着徐三,叫她和自己一块儿,并肩坐于书案之前。二人坐定之后,崔钿扯了张宣纸,铺于案上,随即在那白纸上头,持笔而书,接连写了几个字,分别为:袁、贾、蔡、秦、晁、牙婆、二冰人。

写罢之后,她叼着笔头,含混说道:“咱们若是把卖花郎之死,假定为一桩命案,那么前边这五个,都算得上是此案主谋。至于后头那一个牙婆,两个媒婆,都是最底下的狗腿子,幺么小丑而已,虽说也算有难言之隐,但到底是怀了坏心歹念,绝不可轻易绕过。”

她也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这卖花郎乃是贱籍,死生皆由主人作主,晁四之死,自然不能算作命案。

崔钿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又凑到徐三跟前,眯眼而笑,口中嘚瑟道:“徐老三,我厉不厉害?你昨儿夜里,才托了我,这才半日的工夫,我就查得差不离了。你的仇人,就是这么几个。”

她摇了摇头,接着又挑眉叹道:“这几个人,做得挺绝。正月的时候,贾府其实就已经拿了身契在手。这所谓身契,可不止是晁四一个人的,而是晁家所有人的。到底都是贱籍,除了你那卖花郎外,剩下的人,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个银钱。若是他们只要晁四一人,那你约莫还能救得,但他们把这一大家子,都把玩于股掌之中就算晁四提早跟你说了,那也是徒乱人意,毫无用处。”

徐三听得这始末缘由,不由紧紧抿唇,强忍泪水。

晁四明知后事如何,却不言不语,不与她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无用。徐三或许能救他一个,但是只要她救了他,那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兄弟姐妹,都将受此连累。他的沉默,是为了换得她暂时的心安。

徐三知道,其实,他的选择有很多,并不只有死路一条。他完全可以忍辱偷生,在那魏府痴儿的身下,坚持着,活下去,活到似荷莲开花的那一日,活到官家驾临寿春的那一日,活到一切皆有转机的那一日。

而秦娇蕊原本的打算,也绝不会是将晁缃逼到死路,否则昨夜她到贾府之时,他们不会推三阻四,满口谎言,拦着她不让她见晁四,而是会直接抬出晁四的尸身,给她一个巨大的刺激。

——“就算不要这满园子的花草,也不能舍了你去。”

晁四之誓,言犹在耳。

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舍弃了他最为钟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似荷莲,为的不过是保全这副完璧之身,让它从过去,到未来,只归属于徐挽澜一个人。

他看似温柔敦厚,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可这性子,却是如此之烈。

晁四。

晁四

徐三娘恨上心头,薄唇紧抿,垂下眼来,扫了一通那白纸黑字,随即蹙起眉头,沉沉说道:“那两个媒婆,早先和我家中,也没甚么往来,不过是收钱办事罢了,我犯不上为难她二人。至于这冯牙婆,却是和阿母相熟得很,可谓是背恩忘义之徒,那这个仇,我就不能不报了。思来想去,还是该以彼之道,换诸彼身。”

崔钿点了点头,凝视着她,缓声说道:“你的意思是”

徐三眯起眼来,沉沉说道:“她既然爱赌,那便让她赌个痛快!”

崔钿笑了一下,又指了指那宣纸上的前五个字,挑眉问道:“那这几个呢?袁贾蔡秦晁,你又要如何‘还诸彼身’?”

徐三扫了一眼,低低说道:“晁氏想要钱,那我就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半分铜钱也得不着。秦氏想要压我一头,那我就偏要强她一头。蔡大善人要的是找回面子,那我就让她颜面扫地,失光落彩。袁贾两族,皆是宦达之家,心心念念的,就是那条青云之路那我,就算抛却了身家性命,也要将他家这条官道,死死堵住,绝不放松!”

崔钿闻言,睁大了一双凤眼,定定然地凝望着她,直至半晌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她蓦地勾唇一笑,随即轻声问道:“那你这棋局里头,可有地方用得着我?”

徐三闻得此言,抬头看她,急忙说道:“那是自然。若没有知县娘子,我再怎么运计铺谋,也都是空算计,白琢磨,若欲事成,非得娘子帮我不可。”

崔钿摸了摸下巴,思虑片刻,随即笑了一下,挑眉说道:“徐老三,你莫要怪我。我虽不知你是何盘算,但有一件事,我很是清楚——扳倒袁贾两族,教训蔡大善人,压过秦氏一等,倒打晁氏一耙,这些事儿,可不是甚么轻松活计。你想让我帮你,没问题,但是,我可不能白帮。有一件事,你若是答应,那就一切好说。你若是觉得不妥”

徐三娘垂下眼来,抿了抿唇,随即复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崔钿的双眼,还不待她说完,便直接出声抢道:“我答应。”

崔钿怔了一下,随即含笑道:“我的话,可还没说完呢。你现下后悔,倒还来得及。”

徐三笑了一下,轻轻摇头,沉声道:“无论娘子要说甚么,我都应下了。”

崔钿见她如此,笑意不由缓缓褪去。她微微垂眸,移开目光,手上不住把玩着指间的翠玉扳指,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半晌过后,轻扯了下唇角,口中低低说道:

“早先离京之前,我已和阿母讨价还价罢了。我在寿春县,只会待三年,任期一满,便会即刻调离。我走上这官途,都是被我那老母亲给逼的,这七品县令,倒还能勉强应付,日后若是官阶再高,那麻烦事儿可就多了,甚么文书奏折之类的,我一想便觉得头疼。”

崔钿抬眼看她,神色间多了几分认真,眉头轻蹙,缓声说道:“我不知你抱定了甚么主意,但我猜你,多半是有心走那科举路的。毋需我多言,你也该清楚,这条路,很不好走,你走上几十年,都未必走得通。你若是留在我身侧,给我当个幕僚,平日里替我写些文书,出些计策,一来,你能从我这儿得着银子,二来,你也能跟官场离得近些,三来,科举你也准备着,若是不成,也算是给你自己找个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