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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273)

可若是徐三服从郑七的安排呢?方才徐三听了,郑七的安排虽有其道理,可却破绽百出,有衅可乘,再者,在郑七的计划里,徐三所领的军队乃是先攻部队,无论最后成败,都必将伤亡惨重。郑七此举,多少有削弱徐氏军力的意图。

徐三摇头失笑,笑着笑着,却是眼眶泛红。梅岭看在眼中,也不由暗自心惊,她眉头微蹙,便见徐三猛然之间,抬手便将军案掀翻,茶盏坠地,哐啷作响,便连那份标画圈点多处的地图,都被倾洒而出的茶水浸透,温阳、燕乐等字眼,均已模糊不清。

营帐之中,灯烛煌煌,众人都是噤然不语。其余将领,面上或有悲戚之色,或是忿忿不平,虽不曾明说直言,可彼此之间,对于郑七的意图也是心知肚明。

徐三深深叹了口气,颓然起身,抬起头来,平声说道:“我徐挽澜,向来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今国难当头,岂有不顾全大局之理?诸将在侧,听我一言,古人曰,善战者不死,善死者不亡!我大宋将士,必将推锋争死,以身报国!”

众人闻言,皆热泪盈眶,振臂附和。

徐三深深吸气,便按着郑七安排,一一吩咐下去,接着便令诸将各就其位,自己则按照郑七所言,带上先前随她立功的精锐之师,从城中侧门而出,静静等候,只等着金军抵达,伏而击之。

临行之前,梅岭慌慌张张,将周文棠刚从京中送来的东西递到了徐三手中。徐三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徐玑新发明的一样火器,一种改良过的火绳枪。徐三倍感欣慰,对着梅岭点了点头,又遵嘱她赶紧出营,让她带上韩小犬,往燕乐城方向逃,梅岭含泪应下,一时竟是无言。

徐三率领军队,埋伏林间,只觉夜风之中,满是硝烟气混着血腥味,闻久了着实令人生呕。她眉头紧蹙,低下头来,一时间思虑万千,又是担忧崔钿,想她应是这个时辰抵达温阳,也不知是否安好,能不能死里逃生,一会儿又想起韩小犬,生怕那小子犯起了犟,拿着长剑就要去上场杀敌,到了最后,她望着手中长剑,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她离宫之时,周文棠解下腰间佩剑,亲自递到了她手中来。他说,这一把剑,是在人血里淬成的。你杀不了人,它能教你杀人。

杀人,又是甚么好事呢?

徐三怔忡之际,忽闻马蹄声起,似是有大军渐近。她立时收拢心绪,投入作战状态,面不改色,指挥若定,然而她看似镇静,心中却已如明镜一般——郑七给她安排的这位置,实在是易攻难守,她守住了,那是她该做的,她若是没守住,只怕连性命也要交待进去!

近了,近了!

徐三咬紧牙关,一声令下,众将士视死如归,冲锋向前。夜色之下,山林之中,恍若阿鼻地狱,血色弥漫,耳中所闻尽是嘶吼、咒骂、怒喊,以及刀剑相击、火炮轰鸣之声。

徐三一方虽作战勇猛,杀敌众多,可惜终是寡不敌众。徐三见势不好,心中悲怆,可却也无良计可施,她一声令下,带着残余士兵往西面撤去,哪知金军早已得令,若是有人能活捉徐氏,便可加官进爵,拜将封侯,因此她这一撤退,其余敌军竟是穷追不舍,毫不放松。

徐三对于温阳城周边的地势地形,也算是了若指掌。她策马奔赴西边,为的就是走到介山一带,此地有高山深涧、悬崖峭壁,说得上是穷山恶水,易守难攻。

徐三一行,血战一路,终是抵达介山脚下。此地竹深树密,人烟罕至,再无行马之路,徐三心上一横,带上残存的十数人等,弃马上山,躲藏起来。

而徐三这一上山,竟是迫不得已,整整在山中待了七八日。

这七八日间,金军竟然毫不放松,誓要将她活捉不可,又是砍伐山林,又是放火烧山,每日每夜都有人上山搜寻。其中一日,更有人想出妙计,派了个村妇扮作宋国士兵,跑至山中,假传捷报,说是温阳城已经收复,让躲藏的士兵赶紧回城,若非那妇人面带泪痕,双腿发软,一看就是被威逼来的,只怕徐三等人还真要中此奸计。

时乃寒冬,山野之中几乎没甚么活物,再加上日日都有人在山中搜寻,徐三等人也不敢大肆捕猎,唯恐泄露行踪。十几个青年女子,三两散开,只能餐风宿露,靠凿开冰层后露出的溪水、野草、野果等为生。

幸而徐三早年在寿春之时,为了跟晁四郎多些共同话题,看了不少花草籍册,对于甚么可以食用、甚么无毒无害,也算是知之甚多。因此这七八日过去,众人这般度日,虽说只能勉强果腹,但也没因此出甚么岔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其间还有几次,徐三等人的行迹差点儿被金军撞上,幸而这十几人身手不凡,徐三还有火绳枪在手,仓促之间,将那几人一一除尽,才算是虎口脱险。只是众人心里也都清楚,似这般僵持下去,绝非长久之计,一定要想个办法,或是突围出去,或是联络上其余宋军。

待到山中十日已过,这一行人等,已有几人坐不住了,说是如此东躲西藏,实无英雄气概,还不如拼死出去,若是活了,就与大军汇合,若是就此死了,也算是以身报国,舍生取义!

徐三心中暗叹,不由兀自苦笑。她若是出去了,多半不会死,只会落入金元祯的手中,由他羞辱,生不如死。

她低着头,虽说身上盔甲已然满是血污,可却还不忘用绢帕,细细擦拭手中长剑。擦过剑之后,她缓缓抬头,环顾一圈,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接着淡淡开口,轻笑着道:

“那些金人,是为了活捉我,才死守这座孤山。明日一早,我会自己出去投敌,抓着我之后,他们也不必再在这儿投入兵力了。你们不必随我一起,只等他们走了,再去与大军汇合。”

其余将士,或是默然不语,或是黯然低泣,更还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为徐三说起话来,说徐三乃是一军之将,若是将领被擒,底下的士卒便是活了,也是面上无光,深辱大义。众人意见不一,低低争执起来,徐三听在耳中,却是去意已决。

她摆了摆手,正要开口,忽地耳朵一动,听得有脚步声渐近。徐三眉头紧皱,缓缓将剑收入鞘中,用手势交待众人,让她们原地等待,自己则转过身,孤身一人,循声而去。

轻烟小雪,四处萧疏。

徐三哈了口气,暖了暖手,这便踩着军靴,缓缓上前,她隐于山石之后,透过枝桠,向外看去,只见漫天小雪之中,沉沉夜色之下,果然能隐隐绰绰地瞧见一个人影,身形高大,定然是个男子,多半是个金人。

徐三一时之间,竟有几分犹疑。她不知该是拿出火绳枪,将那人应声击倒,还是该缓步而出,让他将她活捉,把这个加官进禄的机会给了这个金国士兵。

徐三眉头微蹙,手指缓缓向下,摸上了腰间冰凉的鸟铳。